偶遇姜小亮，他说田丰老爷子来京，要不要聚下聊聊？小亮哥是香港电影国语配音的好手，他与田丰的交情也是一起配音时萌生的，我则只知老爷子是好演员，《独臂刀》中的师傅，《迎春阁之风波》中的藩王，《英雄本色》中的父亲，形象各异栩栩如生。待与田丰彻夜畅聊，才明白老前辈当年在邵氏签的是双约，怀揣副导演和演员两份合同挣钱养家。后来也做过导演，但觉得拍戏太累，离开邵氏后，做导演更苦，“尤其对付那些出钱的片商，跟他们谈生意，什么招数都得使出来，他才肯拿钱出来。我自己做导演拍了一部《大江南北》，就跟片商闹崩了，拍了一半我都不想拍了，我说你的意见我没办法接受，你另外换人吧。我做导演没多少钱，一个戏弄下来得搞六七个月，做演员可以拍好几部戏了，接触这一次后，从此不做导演。”

 

    田丰与胡金铨合作颇多，从邵氏给《玉堂春》（1964）做副导演，到嘉禾一起拍《迎春阁之风波》，之后又合作《空山灵雨》、《山中传奇》、《天下第一》（1983），横跨二十年。我本以为，胡大导演应该也是不擅长与片商周旋的，但田丰摆手：“不，这方面他很厉害，其实电影这行业，说穿了，有本事坑老板的才算好导演呢。”

 

    胡金铨当年被张陶然、沙荣峰从邵氏拉出来拍联邦创业作《龙门客栈》，一炮打响后，开拍《侠女》，但整整拍了三年才得公映。胡金铨为拍好此片，仿古搭建包括三条街道、百余栋房屋的靖虏城堡，历时九个月，动用各种技术人员12000余人，为了做旧，还烧毁一部分建筑，“更过分的还有，为了结一个蜘蛛网能等半年，但老板还是给投钱，最后花了将近1500万台币，当时是很大手笔了。胡金铨因为《侠女》跟联邦老板闹翻好几次，后来在邹文怀调停下，回香港完成全片，还去了康城（戛纳）拿了大奖，但那个时候，胡金铨已经自己做公司，给嘉禾拍戏了。”

 

 

    胡金铨为嘉禾拍了两部戏，《迎春阁之风波》与《忠烈图》，两部戏几乎同时启动，上映则相隔一年，田丰认为胡金铨拍的最好是《迎春阁之风波》，“我不是说我演出了才好，我是觉得这片子像张艺谋的《秋菊打官司》，没故事，全是素材，《迎春阁之风波》也是，这种戏难拍，完全靠素材。一部戏里头，就为一个步兵图，在房子里转悠。”

 

    《空山灵雨》是“大家乐”老板罗开睦与胡树儒投资，本来这家“罗胡联制有限公司”还有个股东是黄沾，但“不文先生”一听“胡大师”的预算是150万，而且导演不出资本，还要占一半股份，心里就敲起了小鼓。黄沾曾撰文写过这段经历：“我们公司三个股东，我自己不禁打算，要我拿50万出来，半句都不能哼，这事我不干，但胡大导是很懂得劝人投资的人，公司其余两位股东听胡大导说故事，讲了半天禅理，就完全入了迷，决定另起新炉灶支持，结果拍成了《空山灵雨》这部到今天都看不出有什么禅味的武侠片。超支了很多，但却没有赔，也没有赚！”黄沾置身事外，没必要提及《空山灵雨》后面发生的情况，我听田老爷子吐露：“后来拍完戏，因为钱财的关系，打起了官司，香港的老板就告胡金铨。这个官司一打，他一定输的，就把几栋房子卖掉，所有公司收摊，移民美国，那段时期，他连香港都不敢去，去的话到机场就给抓起来，因为他没打这个官司，不理就走了。”

 

    80年代，胡金铨去台湾拍戏，我最疑惑《天下第一》前边那么精彩有味道，结尾怎可如此仓促？戏中饰大周皇帝的田丰感慨：“剧本太糟了，不是胡金铨写的，谁看完都说，怎么结尾稀里糊涂的，咚一下就把我打倒呢？胡金铨可能应付事吧。”80年代的胡金铨依然才华横溢巧舌如簧，但囿于时势性情，只能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了”，

 

   张彻曾言：“胡金铨如果晚生几十年，可以在大陆拍片，又或者有外国的资金支持，其成就应不止此。"——这不就是现在的王家卫么？

 

   司徒卓汉说：“电影就是骗，先骗老板，说是稳赚的；再骗自己，我是全材；后骗观众，通常在这阶段失手，没运的话，永远离开这行业。”——有道理，与张之亮等共勉。

 

                                                        原载《香港电影》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