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朔撰写《安妮日记》序《日记•战争•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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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书摘连载 |
"总有一天,可怕的战争会结束,到那时,我们又会变成人,而不只是犹太人。"
——安妮
自问世至今,《安妮日记》已被翻译成五十几种语言,发行数量达到数千万册,
成为世界文学史上一本重要的经典著作。
安妮日记
(http://book.douban.com/subject/6745115/)
作者:[德]安妮·弗兰克
译者:彭淮栋
ISBN: 978-7-5327-5502-8/I.3218
定价:26.00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装帧:平装
出版日期:2011-08
日记·战争·女性
南方朔
法国浪漫主义画家德拉克鲁瓦在一八二四年四月七日的日记里写道:“保留自己感觉和感情的历史,我等于活了两次,过去将会返回,而未来也就潜藏其中。”
德拉克鲁瓦的这段名言,真正攫住了日记这个文类的核心。它是人们直接面对自己和时代最真实当下的记录。时代的罪恶、社会的真实、自我的反思,一切的一切都在日记中。十九世纪法国日记家迪朗在一八一六年的日记里也写道:“当人们厌倦于周遭的纷扰,就会退回到自身,在面对自己的孤独和良心的亲密里获得安宁。”日记的作者在呈现自己时,真正得到的是自己的安宁。
在西方,从文艺复兴开始到十九世纪,乃是日记的黄金时期。这段期间乃是个人主义由萌芽到成长的时刻。所谓的“个人主义”,乃是以自己对自己的察觉作为中心的启蒙。人们根据这样的察觉而重新定义一切,于是人们开始记录和反省,甚至还质疑自己,而日记即是人们找到的最好形式。它从账簿式的记载开始,逐渐演变为既是札记,同时又是内在独白对话的“日记体”。它留给人类的是难以穷尽的瑰宝:如果想要了解十七世纪的英国,佩皮斯的日记是最重要的史料;埃罗阿尔的日记里,是法皇路易十三身体健康状况、医学,甚至宫廷事务的最详尽记录;日记不一定非要大人物,巴黎门窗工梅内特拉的日记,对法国大革命前后的社会动态与人心变化所做的记述没有其他记载可以取代。比《安妮日记》早半个世纪,法国出现“德雷福斯事件”,犹太军官德雷福斯被歧视栽诬,他的沉痛日记预告了半世纪后欧洲出现的犹太人大浩劫。
日记并不只记载历史或社会,也不只是男性的专利。从十八世纪末叶起,由于妇女识字率提高,女性的自我意识萌芽,日记也开始成为妇女面对自己的私密独白空间。她们在日记里谈自己的困扰和挫折,谈情感欲望,也谈自己的身体。例如,十九世纪末到二十世纪初,法国一对母女加布丽埃勒和勒妮都写日记,里面不只是家族史,更是女性家庭及私人生活的反省。最近读英国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芙的日记,始发现女性心灵的破碎原来是可以到这种程度的。近代的妇女研究,有许多素材都得自前代妇女的日记。无论研究历史、社会或人生、文学,都必须寻找日记,而只有在日记中,人们才可以更深切地读到历史、战争、社会,甚至人们成长的痛苦和反省。《安妮日记》所告诉我们的,就是一个成长期的少女如何面对战争、种族迫害、自我成长与定位,以及男女角色等问题的故事。
安妮是个犹太人少女,她全家人原居住在德国的法兰克福,纳粹兴起后避难迁至荷兰阿姆斯特丹。一九四二年六月十二日是她十三岁生日,她收到了一本日记本当生日礼物,遂开始写日记。同年七月六日,由于压迫犹太人的风声紧急,他们家遂和另外四名犹太人共计八人,至她父亲公司的“密室”躲藏,一九四四年八月四日因遭检举而被逮捕,八人之中除她父亲奥托得免大劫外,其余七人均遭不幸。安妮和她的姐姐玛戈大约在一九四五年三月初死于集中营,尸骨难觅。战后,朋友将劫余的安妮日记交付其父,奥托将其删修,于一九四七年出版,英文版则于一九五二年出版。他们昔日避难的故址已改为博物馆,平均每年有六十万访客。一九四四年四月五日的日记里,安妮写道:“我希望在我死后,仍能继续活着。”她的愿望终于得偿。一九九五年三月,乃是安妮逝世五十周年纪念,阿姆斯特丹、纽约、伦敦等地均有纪念活动和展览。除此之外,则是有所谓“最终版”(The Definitive Edition)之称的版本推出,这是《安妮日记》第三个版本。有关版本问题在本书前言中有详细交代。研究安妮,除了日记本身外,更有可读性的,乃是一九九二年由罗尔及费尔赫芬合著的《日记之外的安妮》(Anne Frank Beyond the Diary),它是有关安妮的图片史料集,诸如家族相片、日记图片、藏身地点的照片、成绩单、集中营文件,甚至当年逮捕他们的警察照片等均搜罗齐全。该书英文本一九九三年由美国维京(Viking)出版公司出版。
“最终版”《安妮日记》,将当年她父亲删修的部分补齐。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当时的时代气氛是人们急切地要为纳粹罪恶作证,也在寻觅死难的六百万犹太人的代表,加之那个时代的社会风气仍极保守,在这样的背景下,她的父亲遂借着删修而将安妮塑造成一个天真无邪的受难少女。无邪对照着纳粹罪恶,唤醒了人们的惧怖和良知,安妮遂成就了她的形象和名声。遗憾的是,也就为了这样的时代需要,安妮更真切的那一面消失了:那是一个成长中的少女对自己所做的各种反省与困惑,包括她和母亲关系的冷漠恶化、她对性的好奇与疑惑,以及由此而产生的更深刻反省等。隔着将近半世纪的时空,前一版本的安妮是纳粹罪恶以及战争残酷的救赎象征,人们在阅读《安妮日记》时净化罪恶与创伤。但到了今天,那样的净化已不是这个时代的人的需要,一个少女的成长与觉醒遂更符合我们的期望。而两个版本的安妮,其实也正是《安妮日记》的两个层次,前者是时代的层次,后者是成长与意识的层次。
旧版《安妮日记》,我们读安妮如同读《莎拉塔的围城日记》里的少女莎拉塔。她们都聪明无邪,却被邪恶的政治及战争所凌虐。安妮在写日记的两年多里,生活困窘,她多次写到阿姆斯特丹被轰炸所造成的恐惧,也不断谴责种族歧视,而匿藏又充满了惧怖的日常生活,在平凡中深深地打动着人心。她在见证着战争与迫害。
然而,当被删除的部分补齐之后,除了前一个层次的安妮之外,我们又读到了另一个安妮,她正从十三岁长到十五岁,从“无性”变成“有性”,她的性意识开始形成,充满了不安、疑惑、急躁与盼望。和她同时在“密室”避难躲藏的犹太少男彼得,遂成了帮助她渡过这个难关的人。美国作家贝里曼认为这一部分堪与圣奥古斯丁的《忏悔录》匹敌,虽然溢美,但也大体允当。
安妮的性觉醒与成长是一种痛苦的过程。一九四四年一月六日的日记,写她对自己身体那种胎动的欲望,她对自己的身体有冲动,想吻女同学,要求女同学杰奎琳和她彼此抚摸胸部。同年三月二十四日的日记则谈性器官。这是从“无性”到“有性”的蒙昧转移,在转移的过程中,她心情不安,觉得孤独,和家里每个人都不对劲,尤其是她的母亲,还有她的姐姐。但从一九四四年元旦起,由于彼得之故,她有了倾谈的对象,在当年一月十二日及以后的日记里,写着这种感情,到了当年六七月间,我们发现了安妮惊人的成长,她不但已超过彼得,甚至更将自己的反省提高到了社会的层次,开始思考男女的平等及自己以后的期望等问题了。这种层次的思考显然超过了十五岁少女的范围,难怪早年“荷兰国家战争档案研究所”一直怀疑她的日记是成年人伪造,经过许多专家研究始肯定这出自一个十五岁少女的手笔。《安妮日记》这一部分极有现代感。日记里由困惑而成长的过程,一步步开展,人只有在面对自己和记录自己时才可能反省,安妮的日记证明了这一点。苏格兰诗人苏塔以日记著称,他在一九四三年八月的日记里说过,人们在记得之中才会敬爱自己,才会自我反思,没有别人看到的日记是人们自我批评的最基本凭借。安妮留下了极好的自我批评,虽然过了半个世纪,安妮的日记仍然值得当代少女借鉴。
一九四四年的复活节,安妮他们藏身的地点被搜,差点让警察发现,当时她的父亲要她毁去日记,但她拒绝,她写道:“没有了日记,也就没有了我。”日记是安妮的心灵唯一可以自由生长飞翔的地方。安妮在没有日记的陪伴下孤独死去,是她的哀伤,但日记没有随她消逝,却是我们的幸运。让我们珍惜这种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