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ander杂谈32-衡山路

我们总是讨厌自己所在的那个时代，这是因为我们正生活在那个时代，其实，它不见得有多坏，当然也不见得有多好。
凌晨两点，我习惯性地坐在衡山路的道路中心线上。四肢仿佛要溶解在空气中，挥挥手都那么难，因为手，好像不存在。那空气分明是有重量的，推动它总是很费劲。只有当晚上的汽车呼啸而过时，车子和空气的剧烈摩擦就会传递到我，这时我就会感到指尖，确实还存在。
衡山路，1943年以前叫贝当路，对我而言，113年历史的它，最荣耀的时间不过短短的7年，从1994到2001年。最荣耀的距离也不过从乌鲁木齐路到高安路罢了。它和美童公学、国际礼拜堂无关，只和Friday、沙华多利、真爱、波钵街、红蕃、欧登以及耕读园有关。
90年代的上海正努力从蒙尘有如村姑的破落大家闺秀变成贵妇，衡山路便是它迈向新生活试用的第一支口红。其实现在的上海也未是贵妇，精致时髦但未免有些做作，有些风尘色。我们曾经有些不以为然的那个的90年代上海，现在看来是多么活泼。
衡山路是我和很多她汇合的地标。一个她会每两周从杨浦区出发，换乘3辆公交穿过灰蒙蒙的市区来到高安路转角的美发厅来打理她的发型，一个她喜欢在耕读园细细地喝茶，一个她是我们的欧登之queen，一个她是被我们在真爱从一堆喝高的人中拯救出来的，还有一个她，总是拒绝进入这段上海夜色最亮的街道，她愿意在黑暗笼罩下的香樟花园吃饭。
那时我们曾是觉得青春是如此漫长，仿佛耗费不尽而很厌烦焦虑。衡山路是上海荷尔蒙最密集的地方，夹杂着喧嚣和酒精。我还依稀记得某天某个女孩对我吼道“30岁是个多么恐怖的年龄，应该在那天到前就死去。”其实她现在还活着，在上海的某个角落安心地等着她的男人。
青春从来经不起挥霍，拒绝衡山路的她跨过了衡山路在八万人体育场和我一起听了张惠妹的演唱会，但第二天就像泡沫一样爆裂消失在我的生活。被拯救的拯救了另外一个人，Queen还是Queen，只不过换了阵地。而她，正在世界的某个角落依然认真地对待她的发型。
2000年，她又出现了，笑眯眯地看着满身插满管子的我慢慢讲“要乐观啊。”其实她已经身患再生障碍性贫血，她比我乐观。她是我高中的师妹，考入北外。一次我带着上海的同乡们去北外看她，还没找到她，就迷失在完全和清华女生两个物种的北外女生之中，悲哀的是自以为天子骄子的我们被完全无视。在北外女生依然光彩照人的她笑眯眯地对我们几个清华男生慢慢讲“以后就我过来看你们好伐啦。”
那时，我就知道我们总归是两个世界的人，她偶尔会离开她的世界来看看我们。总是笑眯眯慢慢讲“哎呀，YT，侬总归是没理想的啦，这个世界不是这样的啦。”
回上海后，是她把我拉到衡山路的，她会牵着我去沙华多利，笑眯眯地慢慢讲“意大利菜伐是pizza hut 呀”。当时她是上海仅有的6个懂意大利语的中国人之一，我对世界的认知很大一部分来自她的描述。她总是笑眯眯慢慢讲她知道的爱情故事，她或许知道我其实猜得到哪段故事是真实发生在她自己身上的。
她有时会笑眯眯地突然出现在我的办公室慢慢讲，“哎呀，侬哪能像堆洋山芋坐在伊的呀！”然后大大方方地坐在这堆土豆边上看着土豆画图。时不时有人会进来和我搭讪然后撇撇眼看看她。她说“因为我个朵鲜花，侬个堆洋山芋多受关注？”我没好气地说“伊拉只是来算个朵鲜花是插在个堆洋山芋上的第几只。”
画完图，我们就会一起奔向衡山路，穿过黑漆漆的上海，投入那条光辉灿烂人声鼎沸的高街，在光明之中。
2013年1月22日，我被邀请参加一个投标，我惊讶地发现基地就在在那个几乎被我忘记的荣耀的衡山路的开头。上海的冬日显得那么疲惫，衡山路也是无精打采，处处显露破损的妆容。
我对发展商讲“这里有太多我的故事，但不过几年，我就有点记不清了，我之所以同意参加这个投标，就试图以一个土生土长的上海人重塑过往的回忆并续写新的故事，这是我shanghailander的生活，别家都是过客。”
我站在衡山路乌鲁木齐路口，干涩的衡山路象飞矢般射向空洞的远方。回忆已经淡到不可辨识，我是有那么一点野心，但有些发慌，不知道从哪里开始着手。
2013年2月21日，我接到一个电话“1月25日，她在意大利过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