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齐之声〉

01

  才稍微将遮蔽在前方的伞扳正几个角度，逆行而来的寒风和着雨水便一股脑的簇拥上来，风力强劲，差点将伞给掀了个翻天。

  无暇顾及被风吹弯了的伞骨，他眯着眼迅速的确认了下视线前方後，紧紧握住淡绿色伞柄的小手便急急的将伞面重新挪回原来的位置。

  就快到家了。

  已经是就算被伞给遮挡住前方视线也仍然能凭着直觉准确抵达的距离。一想到这里，心情不由得有些放松，原本略微停滞的脚步却与之相反的加速度跑了起来。

  归心似箭。绿间踩着和手中的伞同样颜色的小雨鞋快速的奔跑着。哒哒，踩踏过的地方带起了一个个即刻又消失了的波纹。哒哒，口袋里的钥匙也随着脚步发出清脆的声响。哒哒，只要通过了这个离家门口不到几步的电线杆就表示……

  哒──

  原本不绝於耳的脚步声一个急煞车的没入了浅浅的积水底下，取而代之的是雨珠不停的打在塑胶伞面上的劈啪声。

  一计闪电从天空闪过，在瞳孔随着光线缩放的瞬间，绿间真太郎确定了现在在这个只能勉强避雨的自家大门前，蹲着一个……人？

  不久前才放松下来的心情瞬间被吊起，悬得他发慌发乱的瞪眼吞口水。

  一番天人交战，终於在自己从心底替对方担忧的心情战胜了恐惧後，「……那个，」稚嫩的童音终是带着在喉间压抑着的颤抖，问了眼前这位看不到脸的陌生人一句：

  「……大丈夫？」

  沉闷的雷鸣迟至这时才在远远的天际边断断续续的响起，而近在咫尺的一句话就像是被扔进了诡异的异次原里消失得无影无踪。眼前的人像是根本没听到自己刚才好不容易鼓足勇气才做出的关切，不只连一声回应也没有，连动也不动一下。

  在又一个白雷划破黑麻麻的天空丶以及一阵打旋而上的怪风过去之後，绿间感觉到自己的额头正渐渐的渗出了一层薄薄的汗……等一下应该不会出现什麽类似恐怖故事里描绘的惊悚场面吧？……他无法克制的胡思乱想起来。

  就在他带着越发在心里茁壮起来的恐惧感，打算不动声色的绕过对方径直进屋里去的时候……那位一直把脸埋在手臂里，雷打不动似的蹲缩在大门边的人缓缓的抬起了头。

02

  似乎是……跟自己年纪相仿的男孩子？

  因为没有出现想像中的种种可怕情节，也因为对方和自己一样是个小孩子，於是刚才那些在心里窜动着的恐惧感也就渐渐的消弭下去。

  「这里可没办法躲雨啊。」他边开门边看了看可以说是已经全身湿透的对方。但对方却从抬起头後就没有了下一步动作，低垂着的眼是在看哪里呢……？绿间顺着对方的视线看过去，只能看见一颗颗大大小小的雨滴落在地面上，形成了一圈又一圈无限延展交集的涟漪。

  他重新站到对方面前，「先进来吧，」微微弯着腰的递出了空着的左手，右手则是一边调整着伞，尽量不让被风给带进来的雨水继续打在对方身上。「你这样会感冒的。」见对方没有反应，绿间晃晃伸出的手，苦口婆心的又劝了劝。

  还是没有动作。

  「……」他也不知道自己打那儿来的不屈不挠，也许是前阵子妹妹真夏不小心感冒发烧，全家人为了照顾她搞得人仰马翻的不良经验导致他下定决心要把对方劝进门。只是对方根本……

  算了，用拉的好了。决定後他立刻把伞给收拢，接着不管不顾的一把抓住对方的手臂便屋子里走。

  ……等等，

  就在对方被他死拉活拖的将要进门的时候，绿间真太郎突然记起了一则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妖怪传说──『听说……归途中如果遇见一个在柳树下避雨的男孩，千万不可以借伞给他。否则他会一直跟到你家，在你进家门前跟你调换，你变成它，它变成你……』完整的故事应该是这样，但因为实在是太害怕了以至於根本无法好好思考，浆糊化的脑细胞只能拼凑出「雨天避雨的男孩」丶「进家门」，以及「调换」等这些正正好符合现在恐怖氛围的字眼。

  分神而稍微脱力的手抓不住对方毫无抵抗意识的手臂，在完全放掉之前不小心碰到了对方的手。「……好冰！」他打了个罗唆。怎麽会这麽冰冷啊……简直……简直就像冰块一样。

他怯怯的转头去看向正站在自己身後的男孩……

  绿间原本以为自己会看到对方脸上露出那些在寻常鬼片里，当妖怪们被发现真面目後打算杀人灭口的狰狞表情；但回过头去……

  他只看到一个悲伤得像是要破碎了的脸。

  「你……」湿透的赤色碎发服贴在苍白的小脸侧旁。雨水顺着似是被冻得发红丶也像是因为强忍着不让自己发出悲鸣之声而泛红的脸颊滑下。

  一行一行的，像是从低敛着的眼中流下的泪。

  「……你在哭吗？」他歪着头想去看，但一想到他们两人现在都因为自己的关系傻站在外头淋雨，他毅然决然的牵起对方的手往屋里走去。虽然不知道对方究竟是不是真的在哭，但是有着那样的表情……怎麽可能不哭呢？

  「……别哭了，」将要踏进家门之前，「我带你回家。」他听见自己这麽说。

03

  终於把人给带进家里来的绿间真太郎小朋友，正发挥着成为哥哥之後所锻炼出来的照顾别人的能力──虽然这个「别人」严格来说还是个刚刚才从门外带回来的流浪小孩。不仅不知道他住哪里丶叫什麽名字；就连从见面到现在都是他一人在自说自话，对方倒是连吭都没吭一声。

  但是在看到那样的表情之後……再怎麽样他也无法弃对方於不顾。虽然到很久以後他才了解到，就算赤司征十郎不露出那种表情他也一样无法不管他就是了……

  他先拿了条毛巾把那头湿漉漉的赤发擦到八分乾，再把对方已经湿透了的上衣换成了件自己只穿过几次还算新的套头毛衣。

  虽说对方完全是被动状态，但也好过反抗自己千百倍……终於忙完对方那一身衣物後，正站在小椅子上煮热汤的绿间真太郎盯着渐渐沸腾起来的汤水这麽想着。

  「喝吧，喝点热汤比较不会觉得冷。」他有些心虚的盯着自己本来要煮昆布豆腐汤，却因为不小心滚太久而变成汤豆腐的豆腐汤继续解释：「……呃，我只会煮这个……所以如果你不吃的话家里就只剩热开水可以招待你了。」

  虽然上楼换衣服前又这麽耳提面命的叮咛了一次「一定要吃喔！」，但依照对方一直以来都没什麽反应的反应来说，他暗暗觉得下楼後看到对方维持着和刚才一样的姿势的可能性很大。

  ……不，是非常大！

  他烦躁的挠了挠头，左思右想後还是决定尽人事听天命──用布娃娃攻势来辅助他最後的劝谏！於是他立刻从床头柜上众多的绒毛玩具中抓了只正昂首列於阵前的绿色小熊，并将他套上了自己的右手。「拜托你了幸运熊太！」希望他愿意吃啊……绿间在心里认认真真的祈求过一次後，便把已经多次带给自己幸运的玩偶藏到身後，再蹑手蹑脚的开门下楼。

  经过回廊的时候他注意到方才的雨已经停了，阴沉沉的乌云也已经被风吹到遥远的彼端，啊啊，应该换那头下雨了吧？他开了窗子探出头去，头顶的天空一扫先前的阴霾，冬日午後的阳光照射在尚仍沾滞水雨的屋顶丶街道上，反射出一闪一闪的金光。

  「铿，」

  被突然发出的声响拉回了注意力。

  声音是从厨房传出来的！猛地转过头……没听错吧？他集中精神，试图再听清楚一点，「……铿」……无庸置疑的。这一声虽然比刚才小了些，但是……

  「太好了呢，熊太！」

  绿间看着手上的绿色小熊，露出了和它一样的可爱笑容。

04

  相似的天气；相似的冬季的气息。

  『今天提早下班。』简单的发了封邮件过去之後，赤司踩着轻松的步伐走出了公司。

  明明是雨天，就算已经从倾盆大雨降级成了毛毛小雨也仍旧算是雨天。而他却在步出大门前，非常明显的故意忽略了接待小姐递上来的雨伞。

  眼看就要放晴。「但这不是不撑伞的理由。」对方要是知道了一定会这麽回敬他。脑海里浮现出对方边叨念边皱着眉头的表情时，他微弯嘴角，勾起一抹清浅。

  真正的理由……就算有那麽点希望对方也能像自己这样子的牢记在心，但倘若对方真的记得，自己反而却又希望对方完全将它忘却……真是任性呢。加重了些咬合的力度，赤司对於自己这般反覆的心情莫可奈何的苦笑了一下。

  「铭记於心。」他一个字一个字的念出了声音。

  牢牢的记着……是吗。

  事情的确是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渐渐的被淡忘掉。当时无比鲜明的记忆已经被磨得只剩下淡淡的轮廓……不论曾经是怎麽样的被父亲的一个眼神残酷的拒绝丶或是在母亲的葬礼结束後的隔天逃家……

  不经意的瞥见地上的低洼处蓄满了一小池的雨水，上头倒映着方才被搓洗过的晴明长空。雨似乎是停了。

  ……那天他的确是逃出来的。趁着管家去帮自己准备早餐的时候……诸如此类的许许多多的事情，都已经不再是自己不敢回忆不想碰触的伤痛。他已经能够像现在这样……将它们轻轻的提起，再轻轻的放下。

  「我回来了。」

  才将公事包搁置在沙发上坐下，一条毛巾就盖在自己头上，接着的是一阵搓揉和自顶头传来的叨念：「怎麽没撑伞？」绿间非常确定雨势在半分钟前才算完全停歇，而赤司从公司走回家少说也要五分钟。

  「只是点毛毛雨，不要紧。」虽然看不到表情，但应该也是和语气一样淡淡的。

  「这不是不撑伞的理由。」能准确预测对方会以何种表情或是哪些字词来作反应，甚至那些隐藏在台面下的真心话他也有把握能猜个八九分。但如果把这种天赋使用在绿间身上可是和面对外人时有着完全相反的用意。大多数的时候甚至根本扯不上有什麽意图，说到底是自己已经习惯先用对方的角度去替对方设想。

  只是现在……

  赤司收起了因为对方完全印证了自己先前的猜测而觉得好笑的心情。他仰起头回望过去，「……ごめん。」对方是真心的在替自己担心，於是自己也能够坦然的认错……但是真正的理由什麽的，他才不会说呢。

  由於自己完全没办法认真的生对方的气；也因为赤司都已经道歉了所以更是没有继续生气的理由。理解到这一点的绿间伸手扶了下镜框後便转身向厨房的方向走去。只是心口不一始终是让自己有些困扰的毛病：「虽然我是医生，但你也不能这样胡来吧。」在完全走进厨房之前，他忍不住又叨念了一下。

  等到绿间再次出现在客厅时，赤司便看到他端了一碗抹茶放到自己的前方桌面上。「喝点吧，」没有起泡的部分，呈现一片弯月的形状，是标准的表千家的作法。赤司端起茶碗抿了一口。

  「家里寄来了菓子，」考量到赤司应该是在公司吃过午餐才回来，大概没有胃口继续吃其他东西，只是他仍不嫌麻烦的「是你爱吃的大纳言清澄，现在就吃？」

  赤司偏了偏头犹豫了一下，「不了，刚刚才吃过午饭。」便继续捧着温热的茶碗一口一口的啜饮着。

  绿间点点头表示了解就又返回厨房准备将菓子冰回冷藏，以及整理整理还未收拾乾净的茶具。动作正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却听见赤司的声音悠悠的从客厅传到厨房：「……呐，真太郎。」

  「我想吃汤豆腐。」

  「……那刚刚是谁说才吃过午饭的？」

05

  年幼时的记忆已经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得模糊不清，若认真去想也只能想起某些零星片段。但有些事情，他不想忘也不能忘……甚至刻意在新的记忆堆叠上来之後，又将那些已经在心里重复千万次的情境丶以及那一个人所说过的话重新至於最顶端。

  空了的茶碗还留有些馀温，像煞了那个人从不吝给予自己的温度……不论是生气的时候丶觉得寒冷的时候，或是悲伤的时候，都有这麽一个人牵着自己。他也许不会说好听话逗自己开心，但是他会紧紧的握住自己的手，用着能让自己无比安心的嗓音──

  「我们回家吧，征十郎。」……别哭了，我带你回家。

  赤司敛下了眼帘，望着一直捧在手心的嫩绿色茶碗露出了微笑。「……真太郎，」他缓缓开口，声音并不大，但他确定对方听得见──一直以来都听得见的……甚至是，那些自己从未说出口的话。

  「……ありがとう。」

  和那个时候一样……绿间停下了动作。怎麽可能忘记。突然又浮现上来的画面让他不禁轻哧出声。

  ……那个笨蛋。

  ──正乖乖坐在餐桌前的赤发男孩，在停下了喝汤的动作之後，慢慢慢慢的红了眼框。渐渐堆积上来的泪水明明就已经在眼框中滴溜溜的打转着，却仍是硬撑着死活不肯掉下来。

  ……喂喂，等等丶怎麽现在突然……他一时之间慌得不知如何是好……是自己煮的汤太难喝了吗？还是……还是……啊啊但是刚才明明有确认过味道的说……早就乱成一锅粥的小脑袋目前也只能想到这些。

  就在自己支支吾吾的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的时候，对方终於松开了因为一直憋着哭意而紧紧抿住的小嘴，说出了相遇以来的第一句话。

  也是让自己就这样一直牢记到现在的一句话。

  只是当时看他一脸委屈的盯着汤豆腐看的样子，绿间真的以为自己会听见对方从嘴里吐出「……好难吃。」这样的一句抱怨来。

  「……不客气。」隔了二十年後的今天，绿间真太郎彷佛能听见彼时的自己和现下的自己，同时带着温柔的微笑，缓缓的道出一直以来都未曾改变过的真心……不客气。真的，完全没有关系喔。因为，不论是在当时；亦或者是在现在……甚至是未来，我都希望你能好好的。

  而现在的你，现在就在我身边的……我最爱的你，会在生气的时候闹别扭丶也偶尔会像个孩子般耍耍任性，或是在捉弄我後毫无城府的开心大笑……

  这样就够了……这样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