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柳，是一灯大师门下“渔樵耕读”四大弟子中的“读”。此人在《射鵰英雄传》，还没有“子柳”之名，只知道他姓朱，当过大理国宰相，是“朱相爷”。并且，这个姓氏，也是金庸修改旧作时加进去的，最早版本的《射鵰》中的朱子柳，无名无姓，一律被称作“那书生”。

金庸在《射鵰英雄传》并没有对朱子柳实行“实名制”，也没传授给他某项独门武功，因为这个角色没那么重要。

朱子柳进了《神鵰侠侣》，份量就加重了。这才有了自己的名字，也有了熔书法入武功的独特功夫。至于这样的“书法武功”会有些什么样的弊病，可能金庸写《神鵰》时还没想过，即使想到了也未写入《神鵰》，因为没有必要。

两《鵰》中，一灯大师门下有“渔樵耕读”四大弟子，朱子柳就是其中之“读”；《笑傲江湖》中，日月神教麾下有“江南四友”，秃笔翁所对应的，其实就是“琴棋书画”中的“书”。

朱子柳与秃笔翁，他们的武功路数是一致的，没有本质上的区别，皆寓武功于书法，熔书法入武功。

对于朱子柳的“书法武功”，《神鵰侠侣》是欣赏的、肯定的：

“朱子柳是天南第一书法名家，虽然学武，却未弃文，后来武学越练越精，竟自触类旁通，将一阳指与书法融为一炉。这路功夫是他所独创，旁人武功再强，若是腹中没有文学根抵，实难抵挡他这一路文中有武、武中有文、文武俱达高妙境界的功夫。差幸霍都自幼曾跟汉儒读过经书、学过诗词，尚能招架抵挡，但见对方毛笔摇晃，书法之中有点穴，点穴之中有书法，当真是银钩铁划，劲峭凌厉。而雄伟中又蕴有一股秀逸的书卷气。郭靖不懂文学，看得暗暗称奇。黄蓉却受乃父家传，文武双全，见了朱子柳这一路奇妙武功，不禁大为赞赏。”（三联版《神鵰侠侣》453页）

对秃笔翁的“武功书法”，《笑傲江湖》却是怀疑的、否定的：

“那人道：‘秃头老三善使判官笔，他这一手字写得好像三岁小孩子一般，偏生要附庸风雅，武功之中居然自称包含了书法名家的笔意。嘿嘿，小朋友，要知临敌过招，那是生死系于一线的大事，全力相搏，尚恐不胜，哪里还有闲情逸致，讲究甚么钟王碑帖？……如双方武功相若，你再用判官笔来写字，那是将自己的性命双手献给敌人了。’
　　令狐冲道：‘前辈之言是极，这位三庄主和人动手，确是太过托大了些。’
　　秃笔翁初时听那人如此说，极是恼怒，但越想越觉他的说话十分有理，自己将书法融化在判官笔的招数之中，虽是好玩，笔上的威力毕竟大减，令狐冲若不是手下留情，十个秃笔翁也给他毙了，想到此处，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
　　那人笑道：‘要胜秃头老三，那是很容易的。他的判官笔法本来相当可观，就是太过狂妄，偏要在武功中加上甚么书法。嘿嘿，高手过招，所争的只是尺寸之间，他将自己性命来闹着玩，居然活到今日，也算得是武林中的一桩奇事。……’
　　秃笔翁哼了一声，并不答话，心中又是一寒，自忖：‘他的话一点不错，这十多年中我若在江湖上闯荡，焉能活到今日？’”（三联版《笑傲江湖》797页）

《神鵰侠侣》中，霍都与朱子柳，“双方武功相若”，按照《笑傲江湖》中任我行教主的说法，用他那套功夫对敌，分明是“将自己的性命双手献给敌人（霍都）了”。

《神鵰侠侣》、《笑傲江湖》两书，对于同一性质的武功的认识，是相互矛盾的。

《笑傲江湖》只写了这种做法对发挥武功的危害，却没写对于书法艺术有何利弊损益，也许金庸当时没想，即使想到了，也不曾写入《笑傲江湖》，因为没有必要。

如果金庸没有在1972年封笔，我们也许会看到他另一部小说中的另一人物，因为坚持寓武功于书法，而终于没有成为第一流的书法家……

小说家在不同的年龄写出不同的作品，他的思想意识是不断变化的。即使作者思想意识未改，不同的作品也有不同的需要。不必强求一致。

同一部小说内部，这一情节与那一情节相矛盾，这是大毛病，要不得的；同一位小说家笔下，这一部作品与那一部作品相矛盾，却不算毛病，

《神鵰侠侣》与《笑傲江湖》，不必强求其统一。甚至《雪山飞狐》与《飞狐外传》，也不必完全一致（《飞狐外传·后记》：“这是两部小说，互相有联系，却并不全然的统一。”）。

《神鵰侠侣》与《笑傲江湖》这两部小说中，朱子柳与秃笔翁可以不一致，“独孤剑法”与“独孤九剑”也不必相一致。独孤求败，就是胡适先生所言那种“箭垛式人物”，金庸自我作古，自相矛盾地，把《神雕》、《笑傲》中两种不同的神奇剑法的知识产权，全归到了独孤求败名下（参见拙文《“独孤九剑”与“葵花宝典”》）。

                                      2013、2

原载6月23日《羊城晚报》。http://www.heiye.cc/america/quanlideyouxidiyiji/watching-0-1.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