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塔格的规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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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西格里德•努涅斯
这是我头一次去作家聚居地。我没有在我本该到的日子到达,已经不记得是什么原因了。我担心迟到会招人嫌。可苏珊坚持说这也不是坏事。“用违规的方式开始总是好的。”对她来说,迟到就是一种规则。“我唯一怕迟到的是赶飞机或者看歌剧。”人们抱怨总是要等她时,她一点歉意都没有。“我想,如果他们不够聪明,不带些东西来读的话 ”(可是,当某些人知道了这一点,结果她得等他们时,她却不高兴了。)我自己对准时过分讲究,这会让她很恼火。有一天,我们出去吃午饭。我意识到回去上班要迟到了,于是从桌子边跳了起来。她却嘲笑道:“坐下!你不必准时出现在那。别这么奴性。”奴性是她最喜欢用的词之一。
例外论。我们三个人 苏珊、她儿子和我住在一起,真的是个好主意吗?大卫和我不该有我们自己的地方吗?她说,她找不到任何理由说明我们大家为什么不能住在一块,即使大卫和我要有孩子了也一样。如果需要,她很高兴支持我们大家,她说。我表达了我的疑虑时,她说:“别这么传统。谁说我们要过得跟别人一模一样呢?”(有一次,在圣马克,她指着两个看上去很古怪的女人,一个中年人,一个老年人,两人都穿得像吉卜赛人似的,披着斑白的长发:“老波希米亚人,”她开玩笑地说。“再过三十年,我们就是她们这个样子。”三十多年过去了,她已经去世,再也没有波希米亚了)。
我为什么要去作家聚居地?她自己可决不会做这种事。如果她要躲起来工作一段时间,那就待在宾馆好了。她这么干过几次,也很喜欢,把三明治和咖啡叫到房间里来吃,热情百倍地工作着。可被隔绝在某个乡间隐居地,听起来就不舒服。在乡下能找到什么灵感呀?我从来没读过柏拉图的作品吗?(苏格拉底对菲德拉斯说:“我是爱学习的,树木和开阔的乡间不会教给我任何东西。”)我没见过比她更欣赏艺术美和人类外表美的人(“我是美的痴迷者。”这是她常说的话),也没见过比她更无法被大自然之美感动的人。为什么有人要离开激动人心的曼哈顿而到丛林中去住一个月?我说,我轻易就能想象着住到乡间去,不是那时候,而是我年纪更大些的时候,她惊讶不已。“那听起来像是要退休了。”这个词让她感觉很不舒服。
因为她父母住在夏威夷,她不时就要飞到那儿去。我说,我非常渴望能去美国最漂亮的州看看,她却感到很为难。“可那地方无聊极了。”在她的书中,好奇心是最重要的优点,她自己的好奇心也是没完没了的 但对自然世界则不然。住在里弗赛德大道,有时候,她会带着欣赏的口吻说到那里的风景,特别是漂亮的日落,可我知道,她从来就不曾走过街道到 里弗赛德公园去过。
有一次,我给她看我在写的一篇短篇,里面出现了一只蜻蜓。“那是什么?你虚构的吗?”我开始描述蜻蜓的样子时,她打断我。“没关系。”那不重要;那很无聊。
无聊,像奴性一样,是她最喜欢用的词之一。另一个词是模范。还有严肃。“看他们的书,你就能知道他们有多严肃。”她指的不但是他们书架上的书,而且指书是怎么排列的。那时候 70年代末 她有大约六千册书,也许是她最终拥有的书的三分之一。因为她,我的书也不按字母顺序排列,而是按主题和年份排列。我也想严肃一些。
“对女人来说更难,”她承认。那意思是说:要严肃,自己要把自己当回事,也要让别人把她当回事。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她就下定决心了。让性别挡她的道?你这辈子也休想!可大多数女人还是比较胆小。大多数女人都害怕坚持自己的权利,害怕看上去太聪明,太有野心,太自信。她们害怕自己不像淑女。她们不想被看成是这样的人:硬心肠,或是冷漠,或是以自我为中心,或是傲慢。她们害怕自己看上去很男性化。第一条规则就是:超越这所有的一切。
下面是我喜欢的关于苏珊•桑塔格的故事之一。这事大约发生在60年代初。她刚刚成为法拉、斯特劳斯与吉鲁特出版公司的作家,应邀参加她的出版商在上东区家里开的晚会。那时候,斯特劳斯家有个习惯,晚饭后,客人必须分开活动,男人到一个房间去,女人到另一个房间去。苏珊困惑了一会。然后,她有了主意。连提都没跟女主人提,她就大步走进男人的房间去了。几年后,多萝西娅•斯特劳斯欢快地说了这件事。“就那样!苏珊打破了传统。我们晚饭后再也不分开了。”
看上去很男性化,对此,她一点也不担心。其他女人不像她那样,不能离开女人的房间加入男人的行列。她对此感到很不耐烦。
她总是穿裤子(常常是牛仔裤)和低跟鞋(经常是运动鞋),并且不愿带包。女人总是带包,这让她很不理解。她取笑我,说我走到哪,包就带到哪。女人是从哪来的观点,觉得没有包就会迷路?男人从来不带包,我难道没注意到?为什么女人要给自己增加负担?为什么不像男人一样,穿有大口袋的衣服,可以放钥匙、钱包、香烟?
她说:“你和我有个很大的区别。你化妆、打扮,目的是吸引注意力,帮助别人发现你很迷人。可我不会做任何事情来让别人注意我的外表。如果有人想看的话,他们可以凑近些看,也许他们会发现我也很迷人。可我不会做任何事情来帮他们的忙。”我的是典型的女性方式,她的则是大多数男人的方式。
她不化妆,但染发。她还用科隆香水。男性用的科隆香水:迪奥男用香水。
她很欣赏伊丽莎白?哈德威克的作品,但她认为哈德威克也是一个受女性镣铐约束的女人(“我一辈子都在寻求男人的帮助,”哈德威克写道),这件事上,有着南方那种特别尖刻的意味。(另一方面,有一次,我和哈德威克一起谈论女作家,我提到苏珊时,她说:“她不太像女人。”)
她认为,弗吉尼亚•伍尔夫是个天才。但是,像我那样把她放在其他文学偶像的地位之上,却会刺得她跳起来,觉得这是毫无经验的做法。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另外,伍尔夫的某些方面 我认为和伍尔夫精神和身体疾病完全有关系的某些方面(换句话说是她的弱点) 让苏珊作呕。伍尔夫书信集第一卷刚刚出版,苏珊说她简直读不下去。让她搁下不读的是写给伍尔夫所爱的老年朋友瓦奥莱特•狄金森的很多亲密信件。那傻乎乎的甜言蜜语和孩子式的呓语,还有伍尔夫把自己表现得像个可爱的小动物那种习惯,全都让她读不下去。她讨厌任何形式的孩子用语,总是吹嘘说,她孩子还小的时候,她从来不跟他说婴儿用语。
对那些抱怨月经麻烦的女性,她表示怀疑。她自己的月经来时,她总是很平静。她认为,很多女人一定是夸大了月经的不方便和不舒服。或者,她们是相信关于女性身体比较娇弱、比较容易受伤的老套神话了。在我这里,诊断是很简单的:“你神经衰弱。”她怀疑很多人把身体方面或是精神方面的痛苦夸大了,或者说反应过头了。毫无疑问,这种态度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得了癌症并且坚忍地承受了切除手术和化疗的缘故。
看到我蜷缩在她儿子的腿上,她冷漠地看着我,那眼神意思是说:我已经看够了。然后,口齿不清地讥笑我:“小女孩和大男人。”
她是个女性主义者,但她经常批评她那些同样是女性主义者的姐妹们,批评女性主义的很多言辞太幼稚、太伤感、反知识分子。她反对那些抱怨在艺术领域没有成为典型的人,或是被排除在标准之外的人。她急切地提醒她们,规则(或者艺术,或者天才,或者天赋,或者文学)不是会给应聘者均等机会的老板。
作为女性主义者,她发现大多数女性都有欠缺。有个她定期去看望的朋友,一个很出色的男人。她喜欢听他说话。虽然他是个已婚男人,但是常常看到他一个人待着。然而,他妻子也在的时候,那场景不可避免地令人失望。苏珊抱怨说,只要他妻子在,这个出色且在知性上能够给人启发的男人就变得有点无趣了。
她发现,再聪明的女性的陪伴,常常都不如聪明男性的陪伴来得有趣,为此她很生气。
这么多年来,我遇见或者知道了很多人。他们都说,年轻时候读过桑塔格的作品,然后就想当作家了。这些人的数目大得惊人。虽然我不是这种情况,但她对我思维和写作的影响是很深刻的。认识她的时候,我已经离开学校了。但是,当学生时,我是个最漫不经心、思想严重开小差的人,我知识方面的缺陷太大了。她虽然没在纽约长大,但比我这个一直住在那儿的纽约人还更像纽约人。在纽约的文化生活方面,没有比她更好的向导了。我把遇见她当成我一辈子最幸运的事情之一,这没什么奇怪的。到一定时候,我会自己发现像约翰•伯杰、瓦尔特•本杰明、E. M. 乔兰和西蒙娜•韦尔这些作家,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但事实摆在那,我一开始是从她那里知道他们的。虽然我很肯定,听到我这没读过,那也不懂,她经常觉得很失望,但她并没有让我感到不好意思。别的不说,对出身在一个没多少书、没有学术氛围或者指导的家庭是怎么样的情形,她特别理解。她自己也来自这样的家庭。她说:“大卫一出生便认为很多事情是理所当然的。你和我都没有那种感觉。”
她天生就是个导师。你跟她住在一起,不可避免地就被她指导了,这是一个令人愉快的事实。即使是只见过她一次的人,走的时候很可能都会带走一张阅读书单。她天生好为人师;她想成为一种影响、一个范例和模范。她想提高别人的心智和鉴赏力,告诉人们他们不知道的东西(有些情况下,甚至是他们根本就不想知道的东西,但她坚持说他们非常有必要知道)。但是,如果教育他人是一种义务,那也会有一大堆乐趣。托马斯•伯恩哈德的喜剧《占有欲强的思想者》沉溺于这样的幻想中,认为他喜欢的每一本书,或者每一幅画,或者每一首乐曲,都只是为他一个人创作出来的,而且只属于他一个人。他的“艺术自私”的观念是,如果别人也欣赏他崇敬的天才的作品并且得到享受,那这样的人是无法容忍的。而她却跟他正好相反。她想让所有人分享她的激情。而如果有人用同样的热情对她喜爱的作品做出回应,这就给了她最大的乐趣。
她的某些热情让我困惑不解。我们坐在上西区纽约客经典电影回放影院里(噢,已逝的我年轻时代的殿堂),一起吃着一块特大的巧克力,我一直纳闷为什么她要看凯瑟琳•赫伯恩的两部连放的旧电影。她说,这两部电影她都已经看过不止二十遍了。当然,她对看电影很迷醉(她喜欢的另一个词) 也许是那种从来没看过电视的人才有的方式。(我们现在知道这一点了:如果一种屏幕宽度不能吸引你,另一种可以。)我们一直去看电影。小津安二郎、黑泽明、戈达尔、布列松、雷奈,这些名字中每一个都在我的脑海里和她的名字联系在一起。就是跟她在一起,我才第一次知道,在离屏幕近的地方看电影,观众会更激动。因为她,我现在还总是坐在电影院的前排,还是抵制在电视上看电影,从来都不让自己租录像带或是DVD来看。
在美国尚健在的作家当中,除了哈德威克,她还崇拜唐纳德•巴塞尔姆、威廉•加斯、伦纳德•迈克尔斯和格雷斯•佩利。但是在她看来,大部分的美国当代小说还不如许多美国当代电影让人有所助益。她认为,最后一部一流的美国小说是福克纳的《八月之光》(她尊重的一位作家,但并不喜欢)。当然,菲力普?罗斯和约翰•厄普代克都是好作家,但他们写的东西,她根本提不起热情来。后来,她发现雷蒙德•卡佛对美国小说的影响也并不是件令人高兴的事。她说,这根本不是说她反对式微化。她只是无法对一个“写东西和说话一样”的作家感到兴奋激动。
令她兴奋的倒是某些欧洲作家的作品,比如伊塔洛•卡尔维诺、博胡米尔•赫拉巴尔、彼得•汉德克和斯坦尼斯拉夫•莱姆。还有像博格斯和朱利欧•科尔塔扎这样的拉美作家创作的作品比她那些没有抱负的美国同行的作品更大胆、更新颖。她喜欢的作品是:其描述像是科幻小说,和乏味的当代美国现实主义决然相反且有很高独创性的作品。这些作品把各种写作形式和体裁融合在一起了。她认为,这种文学才是小说家应该追求的。她相信,这种文学的影响会一直延续下去。
她天生就是个导师 一个讨厌教书的导师。尽可能少教点书,她说。最好都别教书。她说:“我看到我这一代最好的作家都被教书给毁了。”她说,作家的生活和学术界的生活总是互相冲突的。她喜欢把自己说成是自己给自己剥去外衣的学者。她甚至更骄傲地把自己称为是自己奋斗出来的。我从来没有导师,她说。虽然她和芝加哥大学的教授、社会学家和文化批评家菲力普•里夫结婚的时候,她一定也从他那里学到了一些东西。这桩婚姻始于她二十八岁上大学二年级的时候,但七年后,她离开了他,婚姻就此告终。她也有其他老师,这其中就有利奥?斯特劳斯和肯尼斯?伯克。她记得他们都是很出色的老师,对他们称赞有加。但是,不管这些人怎么启发了她,她自己都不想当个好老师。
像很多作家一样,她把教书等同于失败。还有,她从来就不想受雇于任何人。教书最糟糕的是,这是份工作,这是无法逃避的事实,而对她来说,做任何工作都是很丢脸的。另一方面,她还发现从图书馆借书而不是自己买也是很丢脸的。不打车却去坐公共交通也是非常非常丢脸的。女主角主义?她似乎认为,任何有自尊心的人都会像她一样能够理解,会有同样的感觉。
她生活中有这么一个部分 她所从事的教学工作,不论是我认识她之前还是之后 我发现她从不谈及,这很奇怪。学生时候的事,她谈了很多。事实上,我从来没有听过别人用如此敬重的口吻谈到自己的学生时代。谈起那个时代的事,她会有一种特别强烈的感情,让我觉得,那一定是她生活中最幸福的时候了。她说,芝加哥大学造就了她;她虽然没有在那里学会怎么写作,但是学会了细读和如何带着批评的眼光去思考。她还保留着那时候的课堂笔记。
现在,我意识到,她不喜欢教书,至少部分原因是因为她太爱当学生。她一辈子都保留着学生的习惯和气质。她还总是很年轻,除了身体,其他方面都很年轻。和她亲近的人经常把她比做孩子(她无法独处;她丝毫未减的好奇心;她四十多岁得癌症时还没有健康保险,而在那些日子里,健康保险是消费得起的)。大卫和我开玩笑说,她是我们可怕的婴儿。(有一次,因为苦于要完成一篇文章,她认为我们对她的支持不够,很生气,说:“如果你们不为我做,至少得为西方文化做。”)长期以来,她在我心里的形象和学生形象极为吻合,一种很狂热的形象:整晚熬夜、周围堆着书和文章、超速驾驶、一支接一支抽烟、阅读、做笔记、用打字机打字、奋发努力、勇于竞争。她要写出A+的文章。她要拿班上的第一名。
连她的公寓 完全是反中产阶级式的,抱歉得很,一点也不安逸 这也令人想起学生生活。它的主要特点就是数量不断增加的书籍,但它们大多是平装本的,书架则是便宜的松木板的。家具很少,也没有窗帘和地毯,厨房用具也很少。那里从不做饭,除非有什么客人来做。也没有娱乐,甚至在过节时也没有。如果有客人,他或她会被招待喝杯咖啡饮料(从来没有酒类),或者他们也可能受邀和我们一起吃冷冻食品做的晚餐或是一碗罐头类的汤。第一次造访的人显然都会发现,这位大名鼎鼎的中年作家居然过着像研究生一样的生活,这让他们感到很吃惊。(一切都变了。她五十多岁时会说:“我发现我即使没有比我所认识的每个人更努力,至少也一直像他们一样努力地工作着,但赚的钱却比他们任何人都要少。”于是,她改变了那部分生活。但我现在说的是过去 在拥有切尔西街的复式大房子以前,在有大书房、善本书、艺术收藏、设计师设计的服装、郊区住宅、个人助理、管家和私人厨师之前。我和她那时候的年纪差不多的时候,有一天我遇到她,她对我直摇头,说:“你打算做些什么呢?一辈子都像个研究生那么过日子?”)
每当有大学给她教职而她又知道推不掉时,她便感到痛苦万分。她经常是推掉,哪怕她需要钱也一样,然后就祝贺自己推掉了这份差事。那些靠写作比她生活得更好的人,居然还会觊觎终身教职,她感到很讶异。很多作家经常抱怨,教学把他们搞得很惨,因为教书影响了写作。为此,她感到很气愤。一般来说,她瞧不起那些没有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的人。她相信,除非很穷,否则,大多数人要谋生还是没有问题的。而对她来说,把生活保障凌驾于自由之上,这是很可悲的选择。这很奴性。
她认为,至少在我们这个文化里,人们比他们认为的更加自由,他们也比他们似乎乐意承认的有更大的选择权。她还认为,别人对待你的方式,如果不是全部,大多都在你自己的掌控之中。她总是追着我去掌控。不要让别人欺负你,她这么威逼我。
这让我想起了另外一个我喜欢的故事。
她说:“我知道你不会相信,可我在你这个年龄的时候,我更像你,而不像现在的我自己。这一点我可以证明!”那天,正好剧作家玛利亚?艾琳?福恩斯要来访。大约二十多年前,福恩斯和苏珊曾经是情人。那时苏珊和丈夫离了婚,搬到了纽约。福恩斯到达后,苏珊给我们做了介绍,马上说:“告诉西格里德,你遇到我的时候我是什么样子的。说吧,说吧!”
“她是个白痴,”福恩斯说。
苏珊大笑,笑完之后,她对我说:“我要说明的是,你也还有希望。”
最近,我看到贾维尔?玛利亚斯说,一个作家能做的最糟糕的事,就是太把自己或者自己的作品当回事。我认为我是理解其意的。我想,我甚至同意他的说法。我想,如果我年轻的时候也这么认为的话,我的生活就会快乐得多。我甚至可能成为更出色的作家。然而,在早年有个对作家这一职业持一种崇敬、不挖苦态度的人作为榜样,我还是持感激之情的。(“你必须把它视为生活方式。决不能把它视为职业。”)
在弗吉尼亚?伍尔夫的生活中,文学似乎是一种宗教信仰,而她是这种信仰的一个牧师。苏珊让我想起了托马斯?卡莱尔这个过时的被夸大的人物:这个英雄式的作家。不可能有更高贵的追求、更伟大的历险、更有回报的探索。她和伍尔夫一样,崇拜书籍,认为永恒的阅读就是天堂。
她说:“有些作家扬言,你要不是严肃作家,要不是如饥似渴的读者,两者不可兼得。对这样的作家,你可以不予理睬。”(我记得,V. S.奈保尔和诺曼?梅勒就是这样的两位作家。)毕竟,重要的是思想活力,要完全拥有那种活力,阅读是必须的。一天读一本书,这目标并不高(虽然这是我自己无法完成的)。因为她,我开始快速阅读。
因为她,我开始在我获得的每一本新书上写上我的名字。我开始从报纸和杂志上剪下各类文章,把它们归类放进各种各样的书籍里。像她一样,我读书时总是手里拿着一支铅笔,为了画线。(绝不能用钢笔。)
在学校的时候,我跟伊丽莎白?哈德威克学习过。虽然她有的时候也在鼓励我们,可我总是从她那里得到这样的感觉:假如我全身心投入作家的生活,那我得到的不幸福感会比成就感更多。后来几年中,每次我跟她说话,我注意到,她几乎总是先问我的爱情生活,然后才是我的写作(“你和那个不错的年轻人还在好吗?”)。她过去常常对她巴纳德的学生说,当作家,你得对生活实实在在感到厌倦才行。我有点不相信她认为男人也是这样的。
和苏珊在一起,我觉得自己似乎得到了允许,要把毕生都投入到这两种方式中去 阅读和写作 而要证明这是对的,经常又是很难的。很显然,不管这有多么困难、多么令人沮丧、多么令人望而生畏
而且,不管写一本书可能像是多长时间的惩罚 她也不会选择别的路;她不会想要别的生活,她只要目前所拥有的生活。
“你得注意每一个逗号。”“作家的标准越高越好。”“一点也不用担心你会太执着。我喜欢执着的人。执着的人会创造出伟大的艺术。”一整架的书,为的是写篇二十页的文章;花好几个月时间写作、修改,在那二十页文章写完时已经用完一整令的打字纸 对严肃作家来说,这当然很正常。满意?“我经常认为,我写的所有东西都很糟糕,”她说。当然,你写作不是为了让自己感觉很好。你写作不是为了自己快乐(不像读书),或者为了宣泄情绪,或者表达自己,或者为了取悦某些读者。你是为文学而写作,她说。从来没有为你写的东西感到满意,这一点错都没有。
“你得问自己的问题是,你写的东西是不是必要的。”我可不知道这一点。必要?我认为,那正是作家的障碍所在。
因为她,我拒绝由打字机写作换成电脑写作。(“你要放慢速度,而不是加快速度。会让写作变容易的东西,你是最不能要的。”)
她自己也认为,在工作习惯上,她自己带了个可怕的头。她没有自制力,她说。她无法让自己每天都写。每个人都知道,这种方式是最好的。但是,在写作之余热切地做其他很多事情,她却并不缺少自制力。她想到处旅游,每天晚上都出去 我觉得,她死的时候,别人关于她说的最合适的话,当数哈德威克说的:“最终,最让人动情的就是,想到她竟然损失了那么多个晚上的 演出 、跳舞的音乐会、歌剧和电影。”
林肯中心。我想,我的余生中,听到管弦乐队调音,或者看到歌剧院屋顶垂下的枝形吊灯,我是绝对会想起她来的。
为了让自己工作,她得腾出大块时间,不做其他任何事情。她会加快速度,昼夜连轴转,从不离开家门,很少离开书桌。我们听着她打字的声音入睡,又听着她打字的声音醒来。这可以延续好几个星期。她经常说,她希望可以用一种更好的方式工作,而不是这种自我毁灭的方式。但她相信,只有这么拼命干很多小时,思想才会真正开始开窍,想出最好的主意。
她说,对于评论,不管好的坏的,作家都绝不能在意。“事实上,你会明白,好的评论甚至经常会比不好的评论让你感觉更糟糕。”再说,她说,人们都是绵羊。如果一个人说什么东西是好的,第二个人也会说它是好的,以此类推。“如果我说什么是好的,大家都会跟着说是好的。”
她说:“别害怕借鉴。我总是在借鉴其他作家。”她还可以指出不少借鉴她的作家来。她说:“小心被当成少数族裔作家。要抵制把自己看作女作家的压力。”还有:“要抵制把自己当作牺牲品的诱惑。”
她天生就是个导师,但是,作为母亲,她并不称职。虽然她总是说她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生更多的孩子。可我觉得,要想象出她喂养、照顾一个婴儿或是小小孩的样子,那几乎是不可能的。要想象她挖沟、跳霹雳舞或是给奶牛挤奶,倒是更容易一些。事实上,她对我说,她从来不想让她的儿子把她看成是妈妈。“我宁愿他把我看成 噢,我也不知道,看成是他愚笨的大姐姐。”从怀孕到生孩子的那一天,她从来没有去看过医生。“我不知道本来是应该去看医生的。”求知欲没完没了;至少一天看一本书 可没有一本是关于孕期或是照料孩子的,她说。她正好和米歇尔?奥巴马这样的女人相反:她最后的角色才是个母亲。
她喜欢告诉别人这么一个故事,一群年轻妈妈走向她,关心她当妈妈的事,暗示说,她需要指导。这并不是说她们都是好管闲事的人,她说。她们都是50年代出生的思想还未解放的女性。一个正派女人、妻子和母亲应该是什么样的,这些传统观念束缚了她们。我问她,她们是否让她感到内疚。她用强调的语气回答说不。她从来没有为自己这样当妈妈感到内疚过。“一点也没有。”
先是我搬走了,接着大卫和我就分手了。不久以后,大卫搬到他自己的地方去住。接下来的几年,她经常情绪低落,我和她的联系比跟大卫的还多,但从来没有多大的效果。她总是抱怨太孤单,感到自己被拒绝了,被抛弃了。有时她还会哭。她头脑里已经有了这样的念头:她这辈子做的任何事情,首先是为了赢得大卫的爱和尊重。就好像他是父亲而她才是孩子一样。
还在哥伦比亚的时候,我选修了一门爱德华?赛伊德的现代英国文学。每次我提到他,苏珊都会取笑我:“听起来好像你在热恋一样。”(虽然那时候苏珊和赛伊德很可能已经见过面了,但两人还没有成为朋友。)这还有点像实话。很多学生都会被才华横溢、年轻英俊的赛伊德教授所迷倒。
接着,不知怎的 我不记得其中的细节了,只记得我和这些细节都没有关系 赛伊德教授要来访了!
我从来没有弄明白,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记得,我们四个人都在客厅里,那里只有一把舒适的椅子。我记得赛伊德坐在那把椅子上,大衣也没脱。他还带了把雨伞。他把伞放在椅子旁边的地板上。那段时间,他一直弯腰把雨伞拿起来,接着又马上把它放回地板上。
我记得,我什么都没说,大卫也是什么都没说。虽然苏珊在尽力调动赛伊德的兴趣,但他说得也不多。他穿着大衣坐在那里,不安地把玩着雨伞,话却不多。而真正说话时,说得也很含糊。他坐在唯一的一把舒服的椅子上,也是家里唯一的一把,看上去很不舒服,似乎如坐针毡,不停地拿起雨伞,又放下。苏珊不论说什么,他都点头,但显然心不在焉,没有真正注意听。至于谈的是什么,我只记得是谁还在哥伦比亚教书,谁又已经离开了。多年以前,苏珊也曾经在那里教过书。这次来访,虽然时间不长,但是很难受,而他离开时,大家都松了口气。
他走以后,苏珊来找我。“你没事吧?”我耸了耸肩。“你瞧,”她说。“我一点也不明白那是怎么回事,但你是知道你自己的感觉的。我很抱歉。”她在说些什么呢?“你崇拜某个人,然后你就看到了他们不讨人喜欢的一面。我知道那是什么感觉。我知道这很痛苦。”
我们一起坐了会儿,边抽烟边聊天。不知有多少个小时我们是像这样边抽烟边聊天度过的。对我来说,这是无法理解的:我所知道的最忙碌、最多产的人,不管怎么说,居然还总是有时间进行长时间的谈话。
“但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她说。“你得有心理准备。”这种事她见得多了,她说。从她开始见作家和艺术家开始,这种事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我曾经为见这些人 我的英雄,我的偶像 而欣喜若狂!”可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失望,或者甚至可以说是被背叛。她是如此大失所望,最终就会后悔见了他们,因为现在她就无法崇拜他们或者他们的作品了,至少不会以过去那种很纯真的方式崇拜他们了。
巴尔扎克的《幻灭》是她最喜欢的书之一,她坚持我必须马上读一读。
《东京物语》是她最喜欢的电影之一。“我争取每年看一遍。”(那个年代,如果你住在曼哈顿,这是做得到的。)
我不喜欢这部影片,她感到很震惊。(很不好意思,第一次看,我发现小津安二郎的名作节奏太慢了。)
“可你没看出来吗?那部分怎么样,就是那母亲的葬礼之后那部分。” 她背诵了一段小女儿和女婿之间的对话 “噢,我的上帝!”她把手放在喉咙上。“那没让你掉眼泪吗?”
在她眼里,我一定是个白痴。为了保护她,我想要撒谎。可她接着摆了摆手,说:“噢,那只是因为你太年轻了。再过几年,你再看,你就会明白了。”很自信。
实际上,不用几年。我也不必再看那电影了。
杏子:生活不是很令人失望吗?
纪子:是的,确实如此。
苏珊的一生至少是精彩的
自我的人从来都精彩,因为她的精彩与别人无关
整个一学生会会长
m
赞
感触有点复杂,先去了解。
赞。说的实在太好了。
中国人真是要完蛋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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