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公23日晚上夜班，接诊了北京市大兴区被暴徒摔伤的那位2岁女婴。孩子送到医院时距离被摔到地上已过去了40分钟，且双瞳散大，没有自主呼吸，结合CT显示，被判断为急性脑干损伤。任何一名专业的医生，都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即便全力抢救，也几乎没有希望。

家属们要求全力抢救，医生们也决定要奋力一试。就这样，孩子被接上了呼吸机，开始了床边B超，还从血库调血以解决凝血功能差的问题……

抢救室内，整个病房的医生和护士，以及从其他科室请来会诊的医务人员，整整一夜没睡，做着各种努力。

抢救室外，家属们处在精神崩溃的边缘，孩子的父亲情绪激动地对医生们连续发问：“有什么能做的？”“为什么没有希望了？”“一定要尽全力抢救！”

稍有医学知识的人都知道，这样的抢救必然是花钱如流水，无论是呼吸机的使用费，还是血液产品的购买费；同时，医生们，以及那些几乎通宵达旦守在ICU门口的记者们也知道，其实这个孩子活下来的希望已经几乎等于零。

“明知道没有希望了，为什么还要同意家属积极抢救的要求呢？为什么还要让他们花钱打水漂，最后人财两空呢？”我问老公。

他告诉我，哪怕还有一星半点的希望就要试试看，毕竟是年轻的生命；就算没有希望了，只要家属要求，我们也会全力抢救，因为那是对家属的安慰；即使最终出现了最坏的结果，抢救的过程也能换来家属心理的缓冲。

因为这个孩子而几乎36小时没睡的他最后说：“虽然结果可能是一样的，但过程可以不一样。”

是的，结果一样，但过程不一样。但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即便死亡的结果是一样的，因为走向死亡的过程的不一样，死亡所带来的相关问题、相关体验，结果却也会是不一样的。

因为老公的专业和肿瘤相关，很多幼小的孩子在被送到医院时就已注定时日无多。然而面对高昂的医疗费，痛苦的治疗过程，大多数家属都会选择“尽力一试”。我曾不止一次地问过他，也问我自己：这是为什么？

他对我说，事不关己时当然能理性面对，但落到自己头上，又有几个人能不感情用事呢？所以抛开“万一有救”的概率不说，即便在面对家中老人离世前的抢救时，明明知道是徒劳无功，而且老人可能会多受罪，但又有多少子女可以洒脱地放手呢？为了避免良心的谴责，留下“孝顺”的说头，固然是一个原因，但我宁愿相信大多数人是从内心深处希望鬼门关上的亲人，能濒死复生的。

我又记起曾听他说过得一件事，一对家庭经济条件不错的夫妇在知道自己的孩子“命将决”时，经过考虑，要求放弃治疗。他告诉我，那一刻，一向替病人觉得“人财两空”不值得的他，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地难受，眼睁睁地看着孩子被父母从病房里带走。虽然他知道，也许一个月，最多五、六个月后，孩子冰冷的身体也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是的，这就是过程和结果的差异，也是感性与理性的冲突。我们不能将两者放在理智的平台上进行比较，也无法用价值对两者进行判断。

也许因为在过早的人生阶段看到了生命的离去，我一向觉得自己在面对生死问题时要理智一些、洒脱一些，并认为这才是正确的生死观。所以我不止一次地劝说过那些陷入生死情感漩涡的人：放手吧，没必要白费力气了；这是徒劳无功的；再怎么努力，结果是不变的。

然而昨天下午去医院时路遇孩子的父亲与我老公打招呼，精神看起来似乎还不错，情绪也已平复。我才由衷地觉得，时间是把杀猪刀，所以用医生的努力换来家属接受事实的时间，纵然最后结果一样，又怎么能说这种“过程”是毫无意义的呢？

再推而广之，接受过专业医学训练的人都知道，在询问病人病情时要控制主导权，了解需要了解的内容即可，别被病人的絮絮叨叨“带跑了”。可作为病人，来寻求的并非仅仅是医生的专业诊断，“话疗”的作用同样不可忽视。虽然那些医患之间的碎碎念对诊断病情、控制病情可能毫无用处，但对病人的心理安慰，对缓解当下医患之间的紧张关系，总有裨益。

再深一度想，医患之间的“错位理解”，冷静旁观者与激动当事人间的差异，其实都是感性和理性的冲突，既无法相互指责，要相互理解、换位思考，又是何等之难。只能说，站在理性那一方的人，要替感性之人、身处其中的人，多担待一些、多考虑一些，毕竟在你眼中相同的“结果”，在别人那里是正被不同体验着的“过程”。

To cure somtimes, to help often, to comfort always. 这句墓志铭从另一个角度而言，说的不就是现代医学与自然规律、生存与死亡、“过程”与“结果”之间的意义吗——虽然结果可能是一样的，但过程可以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