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工作室囚禁了半个月之后,生活开始重新回到正轨,整个城市又陷入了匆忙之中,而我的日子似乎没什么不同,每天在地下室里做音乐,几条音轨铺开,键盘的屏幕昼夜发亮,照亮我理不清的思绪。我没法让自己停下来,因为只要停下手上的工作,我几乎把手机盯穿,每次收到短信都会心头一颤。我知道他在忙,因为永才来找我吃饭的时候,几乎连眼皮都要抬不起来,平时永才恨不得每天戴美瞳出来臭美,憔悴的多一句话都不愿讲,只低下头狼吞虎咽,一副随时都要睡着的样子。这样我就更加担心那个用咖啡充饥的他,这样一天天积累下来,会不会没等医治好别人,自己就先倒下了?时间久了,我像是得了劳心病,停下来的时候都会想,如果下一秒,他就会打电话给我,就像是在医院见到的那个瘦削的背影,穿着白大褂站在窗边拨通我的电话,容国,我今晚有空,我想,我们聚聚?
终于有一天,我忍不住,发了短信给他。大半夜的,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睡,我放下手机,坐在工作室,对着合成器发呆。很快,他回复我说,我在值班,你竟然没睡。
“我一直在等你的短信。”
“回到医院一直都在忙,病房和训练室来回跑,不骗你。”
“我知道,永才也这样和我讲。”
“忙,顾不上联系你,我本该先发个短信给你的,是我不好。”
心里猛然有些温暖,握着手机心跳加快,“没事,我愿意等。”
“你……为什么一直在等我短信?”
心中有千万句话,想了好久,还是删掉暧昧的词句,忍住了说,“你答应和我一起吃饭,却迟迟不赴约,对于一个守信用的人,这样未免太过残忍。”
“这样一说,好像我罪过太大。不过过了十年,叙旧从何说起呢?”
“我不管,”我有些耍赖,“就说你这些年过的好不好说起,一个晚上,我们可以慢慢聊,不会是因为女朋友拦着,不让我见你吧?”打出这句话,手里有细细的汗。
过了好一会儿,他在慢吞吞地回复我:“没有女朋友……这周五晚上我休班,晚上一起吃饭吧。”
放下手机,我如释重负。听他的语气,像是拿我没办法。第二天一早,我在最喜欢的西餐厅订了位置,下了班跑去花店转来转去,看着花语卡片,恨不得每个颜色都包一朵,却害羞得连玫瑰都不敢看一眼。就是老朋友见面,这样大动干戈,未免有些唐突。于是,我悻悻地退掉西餐厅的位置,买好的翠菊尴尬地插在工作室的笔筒,只包了一瓶味道低调的香水在包里,然后默默地倒计时。
我想,我内心肯定是抱有期待的,而且力灿一定也知道,因为那一晚对于我们来说,说的话有些越界。而对于我来说,这种期待似乎被放大了,就在我出门去找他的时候,还看着傍晚的斜阳想着,今晚吃过饭,说不定好多事情就可以往前走一步了。
而人生,也许就是充斥着很多意料之外的事情的。
当我等在医院大厅的时候,看见了一个戴着贝雷帽的男孩。他戴着耳机,穿深灰色的开衫,里面橘色的衬衫藏着一个偏瘦的身体。我注意到他是因为他也在等人,站在我不远处晃来晃去,心情很好的样子。他生得很好看,小小的脸上有个高挺的鼻子,戴着眼镜也能看出有双大眼睛,不算眉清目秀,却很漂亮,就是那种倔强的小男孩的味道。额头露出的一点头发像是栗色,看着很乖,看到我在盯着他,于是目光也在我身上停留了几秒。当时我有一种很微妙的感觉,他看着我的目光不太一样,莫名其妙的同时,还夹杂着些许敌意,这让他孩童般的五官有了些胜负欲。他整了整耳机,向我点头示意,然后转过身去,不再看我。我隐隐地不安,觉得我们两个之间,不只是相互照面这样简单,仿佛牵绊在我们遇到之前就有。在我看到力灿下楼的一刻,我把这件事抛在脑后,冲着他招了招手。
力灿穿着一件深灰色的风衣,因为骨架清瘦五官漂亮,总有种剪裁得体的感觉,脸上难掩憔悴,仍旧挂着明朗的表情。他看见我的时候,表情上似笑非笑,故意露出不太期待的表情的时候让我很想逗他,我冲他笑笑,刚想走上前去,不远处的那个男孩摘下耳机走过来,叫了一声,力灿哥。
“大贤……你怎么来了?”力灿看见他的时候吓了一跳,睨了我一眼后,对着那个男孩伸出手臂。
“哥上周和我约好一起吃饭,忘记了?”男孩拍了下力灿的手,显出很愉快的样子。
我紧紧地盯着力灿的表情,他显然没意识到现在的场面,有些问难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那个男孩,试图从兜里摸出些什么寻找帮助,结果手在口袋捏了捏,不知道在和谁说话:“对,我和你定好今天一起吃饭的……”
“是啊,我订了两个人的位置,说好请你吃西餐的。你忙了两周都没有时间见我。”男孩摘下帽子抬手戴在力灿头上,“我想我再饿一会儿,就可以进急诊室去找你了。不过要是让你这样见到我,你会笑话我的。我说好要送哥礼物,那天看见,就买了,不过这顶帽子似乎不太配,配那件蓝毛衣似乎好一点……”
“不是说过不要再买帽子了?”
“最近风这么大,会头疼的。”男孩子顺顺的头发被帽子压出一圈印子,软软的刘海垂在额头,目光里难言温柔和喜悦。我看着那个戴着眼镜,小麦色皮肤的孩子,很多事情在这一瞬间都被展开了。我想,我需要很充足的心里准备来面对这个事实。尽管我在努力地说服自己,事实不是这样的。
“对了,这位是谁?他也在这里等了很久了,莫非也是来找哥的?”男孩转过头来看着我,终于把注意力从那顶贝雷帽上离开。
“哦,”力灿像是才回过神,还没准备好怎么回答,说起话来有些走神:“这是我认识很久的朋友,叫方容国,最近才联系上的。这位是……”力灿看着我,欲言又止的表情让人恍然大悟。
“很久的朋友?认识哥这么久都没听你说过呢。”他向我伸出手来,“我是力灿哥的男朋友,叫郑大贤,该叫你容国哥么?今天你约了力灿哥?但是我和他两周前就定好了的,不介意下次再一起吃饭吧?”
“不介意,当然不介意。”我有些尴尬地笑,“男朋友”三个字在脑子里嗡嗡地转。我看着郑大贤笑盈盈地露出板牙,完全友善的模样,就没法拒绝他的推托。至于力灿,他满怀歉意:“不好意思,我实在是忘记了,改天我们再见?换我请你吃饭。”
“好。”我招了招手,力灿对我笑了笑,轻轻地碰了碰大贤的胳膊说,我们走吧。
他们离开的时候,大贤还在不停地说些什么。大概是在抱怨新工作的琐碎吧,一股脑地说出很多方言来,倔强的样子的确让人无法拒绝。那声音越传越远,让我意识到,力灿也渐渐地走远了。我看着力灿拍拍大贤的肩膀,回过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中包含着什么,我猜不到,只觉得心里一阵阵难过,却又不由自主地沦陷。他摘下那顶贝雷帽扣在大贤头上,撑起一个笑容,说笑着走出门去,淡出我的视野。窗外开始阴天了,我关上车门的时候天色暗下来,很快就要下雨了。把手伸进口袋的时候,摸到了包好的香水盒子,棱角戳得手指一痛。我看着窗外,有雨滴坠落下来滴在挡风玻璃上,很快就模糊了视野。我打开雨刷,前路开始清晰,脑子却混乱一片,而唯一想起的事情似乎是,两个人如果这样去吃饭,被淋了雨要怎么回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