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狂想者聂圣哲 NIE SHENGZHE’S PARADOX
这是一个少见的矛盾综合体。
外表平和安宁，却又经常口出诳语、毫不掩饰自己的自大和个人喜恶；追随者众，但也树敌无数；对制度、章程有着清教徒般的执着和坚持，却又拥有诗人般澎湃的激情和不可救药的浪漫；有着化学家与建筑家身上特有的精准与严谨，但也有诗人的不羁与桀骜；对人性之恶洞若观火，却又高声颂扬真善美；对员工的要求几近苛刻，但同时又给员工充分的尊重和关爱。
他是聂圣哲。
这是一个异数，跨界多个领域且都表现不俗。他是学者，任四川大学苏州研究院执行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兼任同济大学、哈尔滨工业大学等校教授。曾在《中国科学》、《化学学报》、《Low ＴemperaturePhysics》、《硅酸盐学报》等核心学术杂志上发表论文近百篇，也是中国建筑学会木结构专业委员会第一副主任委员、中国化学会永久会员、美国化学会会员。他是文人，以聂造、聂达甲等为笔名从事文学、影视及舞台剧创作，先后在《人民文学》发表剧本（长篇）一部，在《诗刊》发表诗歌数十首，在其他文艺杂志上发表短篇小说、剧本、诗歌、评论数百篇，其中《母亲，我对你有怨言》获得中国汉语言研究中心和《诗歌月刊》编辑部联合评选的“中国第三代诗人杰出成就奖”。他是商人，德胜管理体系的创始人，他的企业是中国境内唯一具有现代轻型木结构住宅施工资质的企业。
他评价自己是一个杂家，是一位跨文、理、工三学科的学者；他标榜自己是达芬奇式的人物，在各个领域都颇有成就；他甚至毫不掩饰自己的目空一切：“据我所知，中国还没有一个教授能达到我这种境界，包括大部分院士。”
所有认识聂圣哲的人，不管是热烈地欣赏他，还是极度地讨厌他，都要承认，他确实是做出了一些事情，而这些事情很少有人能做到。
《德胜员工守则》：对人性洞若观火
也许多年之后，聂圣哲的文学作品和学术成就都会湮没在历史的沙河中。但他所创立的德胜公司及其编写的《德胜员工守则》在国内企业管理进程中的历史地位会被时代所记录。
《德胜员工守则》，一部公司内部的员工手册，不但公开出版发行，而且迄今已经重印了29次，这在全世界范围内也不多见。
德胜洋楼，这家不过一千人规模的美制木结构住宅建造公司，每年引得近万人次去参观学习。这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是它颠覆了一些约定俗成的商业常识。
这种颠覆，源自聂圣哲对中国人的性格的透视。柏杨在《丑陋的中国人》中直指中国人的劣根性，让人读之如芒在背。可是，柏杨虽然划开了一道血淋林的口子，却没开出治愈的药方。聂圣哲的不同之处在于，他撕裂了国民劣根性的掩体，然后用他的方式重建了一套新的体系。
他有强烈的济世情怀。他说，“从某种层面，德胜公司就是我进行国民性改造的试验田”。聂圣哲认为，一些国人经常爱耍小聪明、爱钻空子，拉帮结伙、同时又相互拆台，缺少敬业精神、甚至没有基本的职业素养……《德胜公司员工读本（手册）》中一共有35条职工守则，几乎每一条的背后都能找到聂圣哲所针对的国人的劣根性，例如：
第六条：职工之间的关系要简单化，不得勾心斗角，互不买账。如有此情况发生，只要影响到公司的利益，将受到严肃处理。
第十二条：不得有意怠慢工作或工作不努力。
第十九条：不得向公司提供假文件（假文件包括：假证书、假体检报告、假证明信等一切文件及其复印件或涂改过的文件），提供假文件在现代化社会里是极不道德与违法的行为。
……
聂圣哲认为，这35条规定就像是美国的《独立宣言》，在德胜扮演着宪法的角色，以此宪法精神为基本纲领，又衍生出了《奖惩条例》、《同事关系法则》、《工程管理制度》等一系列规定。迄今为止，德胜员工的各项规定字数已达三万字，包含在德胜工作的方方面面，事无巨细。
这意味着每一位德胜员工，从进入公司的第一天起就必须完完全全地按照员工手册上的规定去行事。《试用职工条例》明确给出“重要提示”：“您正从一个农民转变成为一名产业化工人，但转变的过程是痛苦的。”
德胜将对新员工“日常关系”的规定又叫做“道德条例”，其中前三条分别是：服从上级管理，杜绝与上级顶撞；工作时间埋头工作，不说闲话和废话；在工作期间遇到不懂的事应及时向有关上级反映。
这些规定，都是聂圣哲一字一句亲手写下的。他用这些字字句句建立了一个与社会大环境迥异的文化闭合系统，在这个系统中，聂圣哲的思想和价值观占据绝对统治地位。
聂圣哲要求德胜的员工每天早上都要默读这句话——“我实在没有多大的本事，我只有认真做事的精神”——这其实就是在告诉员工，不要有非分之想，勤劳用心地工作才是安身立命的根本。这与时下暗涌的新个人主义背道而驰。他还在新员工入职之前做出申明：在德胜是不可能发横财的！只能比别的公司好一点儿，过得小康一点儿。
所以在这里工作对有些员工来说甘之如饴；而对另一些来说则是痛苦万分。经过淘洗，最终能留下来的员工，绝大多数都对这套体系毫无微词、并忠心拥护。
聂圣哲将德胜的价值观提炼为11个字——“诚实、勤劳、有爱心、不走捷径”——这11个字就是德胜的宗教，德胜员工都是这个教义的信徒。每天在这样的氛围下熏染，日积月累、相由心生，德胜的员工看上去都有些“傻气”。
德胜的洋楼建造规定，两个钉子之间的距离是六寸，那就不会有人把钉子钉在六寸半的地方。
一个快递公司的工作人员经常早上到德胜取快件。每次他都能看到德胜的员工在擦桌子，他觉得桌子本来已经很干净了，好奇为什么还要天天擦。德胜的员工回答：“每天擦桌椅是个程序，是程序就必须严格执行，不可以打折扣。”
这就是德胜的管理，它将人性还原到天真的状态，从而将管理回归到朴素的层面。聂圣哲说，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块空地，“对这块空地，与其让他杂草丛生，荆棘遍地，还不如趁早人为地种上爱和美好的种子”。
企业家与员工的关系：简单可依赖
德胜公司一方面对员工输出价值观，施行有力的管理教育；但另一方面，却能对员工“把爱给够”。就像聂圣哲，一面是化学家和建筑师，另一面是一个诗人。
聂圣哲每一年都要将近1000名农民工带到五星级酒店开年会，因为他要让员工体会到劳动者的尊严和高贵；他为了给受伤员工治病不惜花费百万巨资，甚至谈到拍卖公司也在所不惜，因为《员工手册》里明确写道：
“员工生命是公司最宝贵的财富”；他要为自己的员工养老送终——只要在德胜工作十年，员工就会领到公司颁发的“终身职工证书”，退休后领取高于当地社保养老金的退休工资，甚至在死后，由公司负责买坟墓安葬。
他所有的言行都体现出矛盾辩证法的两面，一方面，他极力撇清公司与员工劳动交换之外的关系，将其称为“健康的劳资关系”，一方面，他又完全承担起为员工的人生负责到底的企业责任。
他永远都不接受带有误导性的、虚伪的客套话，他不认为员工对德胜发展有什么功劳，因为“公司总是及时地付给员工应得的报酬和提供了全国同类企业最好的生活和保障条件，这是一种正常的劳资关系。企业主和职工之间永远是一种雇佣和被雇佣的关系”。
而同时呢，他又会谈到，“作为企业的主人，我拼命地使企业发展得更好，使大家同样工作一天能够在德胜得到更多的收入，各方面的条件更好，到老了生活有一定的保障。但我绝对不会虚伪的说，我们是兄弟。我们永远不是兄弟！”
聂圣哲不允许员工管他叫“聂总”，大家叫他“聂先生”、“聂老师”、“老聂”，因为他始终倡导德胜要坚持不懈地“反官僚”，因为他始终坚信“人格平等”。
管理学大师德鲁克说过，一个企业只能在一个企业家的精神境界内生长，这又被称为“企业家封顶”。一个企业家什么样，一个企业就什么样，德胜，就是聂圣哲思维空间的现实具象。或者，换句话说，德胜，是聂圣哲理想抱负的实验性产物之一。
成长之路：农家娃→学者→商人
安徽休宁。徽州六县之一，徽州文化发源地之一，中国第一状元县。赵汸在《商山学院学田记》中称：“四方谓新安为东南邹鲁，新安又以休宁之学特盛。”宋元明清以来，休宁有14所书院，其中怀古书院曾一度是王阳明心学的传播中心。
1965年聂圣哲出生于此。
生于60年代的人，正好在茂年青春撞上那个理想飞扬白衣飘飘的80年代，他们满怀着对于未来的热切和期待，济世情结、家国情怀上升为不由自主的使命和目标。
聂圣哲，也是当年那群荷尔蒙涌动的青年之一。当他拿到四川大学录取通知书、踏上未知路途的那一刻，他也许并未意识到，他已经被时代的洪流夹裹前行。
收拾行囊上路，一个懵懂的农家娃开始独自一人应对这个陌生的世界。一路上，因为轻信陌生人，被人骗去本就寥寥无几的盘缠，也因为当时社会风气单纯，又靠帮别人搬运行李重新凑够了去川大报到的路费。也是因此，聂圣哲对一切不诚信的行为深恶痛绝。这大概也是德胜将“诚实”置于所有准则之首的源起之一。“很难想象，如果没有四川大学，对于我，这样一个曾经没有见过公共汽车、没有洗过淋浴、不知道打电话还要拨号码的农村孩子来说，可能今天的我还是山沟里的一位农民，或者，是一个吃了上顿没有下顿、蜷缩在城市边缘的打工盲流。我永远不能忘记，1981年，我揣着东拼西凑的16元人民币和30斤全国粮票，挑着草席、铺盖，来到锦江之滨的四川大学。是川大给我买了蚊帐，是川大给我发了棉袄，是川大让我吃饱了每一顿饭……并且，每逢端午、中秋佳节我还能将省下来的助学金寄上几元给我的母亲，那是一个辛劳的农村妇女多么快乐的时刻。”
川大的经历是聂圣哲人生中巨大的转折——从农民到学者的转变。或许，这就是聂圣哲建造德胜之初有信心将农民工改造成现代产业工人的原因——因为他自己原本就是其中的一份子。
80年代末，聂圣哲赴美国斯坦福大学攻读博士，但他很快就偏离了原本擅长的化学领域，转而开始研究社会学。同时他开始了在欧美各国的游历，也学着经商。他在不到30岁的年纪就行走了40余个国家，对许多问题的思考开始变得深刻而清晰。
聂圣哲经商的第一桶金来得颇有些“ 传奇”。1990年代初，国内的一家企业想在美国采购设备，机缘巧合，聂圣哲成了中间的代理人。通过与美方的谈判，他将双方既定的价格又砍掉了60万美元。这节省下来的60万美元的差价该不该告诉中方公司？聂圣哲也有犹豫。毕竟当时的60万美元，对一个清贫的中国留学生来说，无异于天文数字。但他最终还是决定将这件事如实告诉中方公司。没想到的是，中方公司负责人得知后将这笔钱全部作为劳务费奖励给聂圣哲。因为当时还是申请外汇需要审批的年代，申请的外汇如果没用完，回国再报批又是一件麻烦的事情。中方负责人这一怕麻烦的举动倒也成全了聂圣哲，也令他更加坚信诚实之人必有福报。
之后，聂圣哲加入一家美国洋楼建造公司，从最基层做起，开始学习洋楼建造的各个环节。这种基层经历使得多年之后，作为企业家的他随时都可以挽起袖子冲到一线。2011年，聂圣哲出版《美制木结构住宅导论》，近10位院士参加了新书发布会，这本著作也使德胜洋楼成为这个领域“制定施工标准的企业”和行业领头企业。
在美国公司做到常务副总裁之后，聂圣哲回国开始创业。他先在海南试制样板房，1997年正式把洋楼业务移植到苏州。《德胜员工守则》，从无到有，从有到全，就是聂圣哲在创业路上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的。
起初聂圣哲跟工人们一起在工地劳动，听到工人说方言，他就掏出本子写下“提倡说普通话，说方言是一种无文化、少教养的行为”；看到工人不讲卫生，他也记下来，“讲究卫生，勤洗澡（争取每天一次）、刷牙（每天至少一次）、理发（每月至少一次）”。
就是在这段时间，聂圣哲在西方的见闻和感触成为他建立德胜文化的基础。
《旅美小事》：聂圣哲价值观的长成
旅美经历是聂圣哲人生中的第二次巨大转折——从学者转变为具有独立思考能力和坚强价值观的社会人。显然，这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步。
在美国的八年，聂圣哲的中式思维不断遭遇撞击，不断被撕裂，他在太多次困惑之后建立起觉察，内心的价值观开始重构与生长，这个过程就像婴儿学步那样，是充满新奇、惊喜、幸福与收获的。这些不但构成他创作《旅美小事》的蓝本，更是德胜文化的萌芽。
一位美国教授用做化学实验的方式烹饪川菜回锅肉，厨房里摆满了天平与量杯，他把原来菜谱中所说的“适量”、“少许”转换成了盎司和毫升，结果每次都能做出味道一模一样的回锅肉。这件事让聂圣哲意识到，“在现代社会里，有时没有灵活性的机械态度是一种宝贵的品德，它能保证制度的忠实执行、产品质量的稳定和实验数据的可重复性……”
一家公司的王牌销售员因为跑到店外面去追偷盗物品的人，结果被公司开除了。因为公司制度规定，“如果有人偷取店里的商品已走出店门，绝不允许工作人员去追赶，因为如果这样做可能遭到偷盗者的枪击，或者，偷盗者急于逃跑而摔倒受伤，这些情况都会造成严重的后果，从而给公司带来巨大的损失。如果违背此条规定者，一定会被解聘。”聂圣哲从中学到是制度就必须要毫无例外的执行。
聂圣哲的一个朋友爱德华先生修改了《东郭先生和狼》的故事，梗概如下：当快饿死的狼被东郭先生救了之后，狼反过来咬了东郭先生一口，结果在东郭先生的一番语重心长之后，狼终于良心发现，为东郭先生找来草药疗伤，从此保护东郭先生，直到他老了死去。这是一个再庸俗不过的美国套路了。但是爱德华说的一句话令聂圣哲终身难忘：“同情心永远是对的，不能给人们造成有同情心的人是傻子的错觉。”
一位上门干活的木匠，竟然同时也是《国家地理》杂志的摄影师。“乔治·艾默瑞，这是一个我多么熟悉的名字，在《国家地理》杂志里，我多次看到他的摄影报道，这是一位多么伟大的摄影师啊！”聂圣哲赞叹道。但是乔治认为，“木匠是我的职业，我也最喜欢木匠这个行业。摄影只是我的副业而已。”从此聂圣哲深刻体会到，两国社会的身份结构与认定大有不同，而劳动是不分贵贱的，伟大的是手艺。
这些旅美小事每件都或深或浅地影响了聂圣哲，也最终融进了德胜公司的语言体系：
“对一个公司来说，小聪明是肯定会破坏公司利益的。小聪明像一只螃蟹时刻在拨弄着你的心。这个人其实每天都在被小聪明折磨着和诱惑着。”
“我们民族的文化中，一直都有一种蔑视劳动的糟粕，是奉行不劳而获的。我希望大家从不劳而获的思维方式当中走出来，变成一个劳动的敬畏者。”
“我们不认为一个平庸的博士比勤劳敬业的木匠对社会更重要。”
“我对任何一个员工都是充分的尊重，不仅是从人格的尊重，而是从情感的尊重，还有从人文上的关怀。”
……
一件耐人寻味的事情是，聂圣哲极其崇拜华盛顿。这大概是他的理想在美国价值体系中找到的精神投影。有这样理想的一个人，德胜不可能是他的终点和全部的成就。
事实也如此。
2004年聂圣哲发起成立长江平民教育基金会，基金会的主要任务就是建立休宁德胜平民学校和德胜-鲁班（休宁）木工学校，并接收社会捐助为学校运营提供资金支持。
“长江平民教育基金会”的宗旨就是延续和发展中国的平民教育事业，用实际行动为勤劳、厚道的贫苦家庭的孩子创造得到平民教育的条件，使这些孩子能够“读平民的书、说平民的话、过平民的生活，将来走向社会做一个‘诚实、勤劳、有爱心、不走捷径’的合格平民。”
这是典型的聂圣哲话语体系。他所做的仍然是在教化心灵、宣扬善美。更确切的说，这是他人生理想的另一种实验田，来实践他对于社会、时代、人性、民族的观察和思考。实业、教育、艺术、论著，几种形式其实都是他人生理想的衍生品。
这样的一个人，不可能甘于一生只做一件事。
——摘自《中国人力资源开发》杂志
2013年第10期（总第280期）P50-5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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