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系丝萝

　　温热的仲夏之时，我辞别蛊婆师傅离开青木居。
　　“阿萝，记得早日回家。”
　　我自小跟在师傅身边长大，师傅待我如亲生子女般看待，教我炼蛊驭虫之术。其实师傅更胜于医术，可我从未有过行医济世的念头，我只愿杀人，从不愿救人。
　　其实离开苗疆，我也不知应该往何处去。
　　书中说中原大地物博，想必我可以找到更适合我炼蛊的毒虫毒草。蛊术虽是苗□□传之术，但若与中原之术相互融合，兴许可以炼出更毒的蛊来。对于炼蛊一事我从来乐此不疲，我孑然一身，自然无所牵挂，终日沉迷于毒虫妖蛊，也自是一番生活。

　　我用了三个月的时间，从青木居来到千峰岭。
　　这一路上并没有找到心仪的虫草，一度想着索性回去继续跟着师傅炼蛊罢了。可不将中原踏遍我到底是不甘心的。
　　千峰岭和青木居完全是两种世界，山上满是灰石岩块，用中原的一句话来说，就是寸草不生。
　　难得在岩石缝间看见一条青色的小蛇正缓缓向前滑行，我心中一喜，伸手去抓。
　　谁知道有人的手比我还快。
　　我看着那个抢走我小青蛇的人。一点儿不像我这一路遇到的中原人，褐红的头发如火焰般炫目，一脸冷意地盯着手中挣扎的青蛇，双手一撇，竟然将那条小蛇折腰扯断。眼见着到手的小蛇就这么死于他手，我自然不会客气，顺手就将腰间小瓮里的蛊虫向他掷了过去。
　　蛊虫之毒虽不致命，却也足以让人痛不欲生。
　　我等着他向我跪地求饶。
　　可是他没有。
　　他竟然就这么冷着脸转身走了，一句话也没有说。侧过身子的时候，我第一次认真地看着他，手臂上那如痛烙刻一般的暗红纹饰。
　　他，竟然不怕我的蛊毒？

　　他叫厉岩，是千峰岭山寨里的老大。
　　山寨是什么其实我也不太明白，不过他这样的人确实可以做一个——老大。
　　不知道为什么，我潜意识里就是这么认定了的。
　　“厉岩！猪头！快开门！”
　　我第十一次站在寨子门前叫他的名字。
　　这些日子我只能隔着寨门和他说话，和他的手下们说话，然后从他的手下那里知道了许多事。关于他的身份，关于他手臂上那条红色的纹路。
　　其实他是什么人，我从来不在意，在我眼里，他只是“厉岩”，一个猪头而已。
　　一个装作什么都不在乎的猪头而已。

　　那个叫夏侯瑾轩的人居然污蔑我下毒害人。
　　我虽然爱炼蛊，却从来不会伤害无辜的人。很久之后我才知道，夏侯瑾轩那个样子，叫做心慌意乱。
　　为了一个叫“瑕”的姑娘。
　　我治不好她，他们也不愿放我走。我可没有那么多时间耗在这里，我还想继续回去找厉岩那个猪头。
　　中原的大夫治不好她，我只能让他们去找我师傅。可一去青木居千山远，如果师傅不再同意我出来怎么办。
　　如果，再也见不到他怎么办？
　　我并不知道我对厉岩的心情到底是什么，有生以来第一次的，让我弄不清楚的情绪。
　　没想到刚出客栈，就看见他一脸冷然地站在那里。
　　我知道，他是担心我。我很开心。
　　他虽然什么都不说，但我就是知道，他一定是在担心我。
　　回到千峰岭，看着他提着包袱行色匆匆准备下山的模样，看着他看着我们一脸愕然的模样。
　　我知道，我赢了。

　　其实我是有私心的，我想让厉岩和我一起去青木居。
　　我知道他们的处境，千峰岭毕竟不是久留之地。踏足中原那么多日子，也听说了不少什么人魔纷争的事。
　　人？魔？有什么区别。
　　在我眼里，只有我喜欢，和我不喜欢两种。
　　青木居外有幻木小径作屏障，寻常人根本进不来。哪怕武功再高，也会被林中的毒虫毒草所伤，之前和师傅在小径中布蛊阵时还发现了不少中原人的尸体。中原的武人自恃甚高，好像从来不懂那句叫做“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古话。真是可笑之极。
　　师傅答应替瑕妹子看病，那个夏侯少爷总算是开心了点儿。虽然我喜欢和厉岩大哥走在一起，但是这一路上看着夏侯大少爷一张苦脸实在不是滋味儿，明明喜欢瑕吧，还偏偏瞒在心里以为别人都不知道一样，真是不大方。不过瑕这个姑娘我也挺喜欢的，如果师傅真的可以治好她就好了。
　　不过我可没有那么多时间关心他们俩的事。
　　我还要和厉岩大哥花前月下去呢。

　　回到青木居了，师傅自然要催着我炼蛊。
　　很久之前似乎有人来向师傅求过一种情蛊，师傅从来不愿意告诉我配方。村子里有个姐姐似乎找到了古书里记载的秘方，炼出的蛊却没有任何效用。
　　哼，我一定要炼出情蛊，让厉岩大哥也喜欢我！
　　好在还有那个夏侯瑾轩那个热情的小少爷。
　　他果然消息灵通，很快就找到了情蛊的线索。
　　不过，和离书是什么？
　　明明选择一起生活了，为什么还要分开呢？
　　如果是我，一定要一辈子陪着厉岩大哥的，不管他愿不愿意，我都要跟着他的。
　　我喜欢厉岩大哥，很喜欢很喜欢。

　　原来情蛊只是一个传说，都是骗人的。
　　原来，是强求不来的吗？
　　就像瑕妹子说的，喜欢一个人就该认真对他好，用蛊什么的，太对不起他了，也对不起自己吧。
　　好奇怪，这种失落感，到底是什么？
　　我坐在云来石上，不知道回到青木居以后应该怎么面对厉岩大哥。也许有一天，我也会像那个女人一样，被嫌弃吗？
　　厉岩大哥总是想着回千峰岭的事情，我——我不知道应该做什么。
　　真不甘心啊。
　　几乎不想回去了。
　　没想到一到青木居，就看见他和师傅站在村口，等我。
　　“他等了半天了。你再不回来，他就该出去找了。”
　　其实，厉岩大哥没有他表现的那么冷冰冰的不是吗？
　　其实，他也有一点在意我的，对吗？
　　既然情蛊都是骗人的，我还是给他下“结萝”这个蛊吧。
　　我相信，比世上所有的蛊都有效。

　　离开中原那么久，竟然发生了那么多事。
　　用夏侯少爷的话来说，青木居就像是世外桃源，让人流连忘返。
　　幻境太过美好，而现实却将人心都撕裂。
　　千峰岭毁于一旦，厉岩大哥的兄弟，无一生还。
　　我看着被焚毁的寨子，还有那一地的淋漓鲜血，生平第一次，真的有一种想杀人的冲动。如果厉岩大哥没有和我去青木居，他会不会，会不会也——
　　我不敢再想下去。
　　寻人蜂觅得了曾经来过这里人的气息，一如我当初找到厉岩大哥的寨子一样，我一路跟了过去，竟然是一群自称世家名门的人押着几个寨子里身负重伤的兄弟。
　　中原的世家，这样的面目。
　　皇甫家，我一定会让你们付出代价。

　　我跟着厉岩大哥去折剑山庄救人。
　　我怕他会受伤，怕他会——
　　中原的武林公审，根本不给姜小哥辩解的机会，好像就这么给他定下了滔天罪行。在他们的眼里，人就是武功公义，而魔，注定被人诛杀。
　　真是可笑的想法。
　　那么那沾着厉岩大哥兄弟鲜血的人，算什么？
　　比魔还可怕的人吗？
　　厉岩大哥终究还是没有忍耐住怒火，差点儿破坏了夏侯少爷的计划。不过还好，那个皇甫家的少门主偷偷帮了我们一把。
　　可他是皇甫家的人，我不会感激他。
　　折剑山庄附近尽是冰天雪地，四大世家的人连连追踪，我瓮里的蛊虫已经所剩无几，厉岩大哥和姜小哥似乎也已经力不从心，终于，他们全部围了上来。
　　我不怕死。
　　我和厉岩大哥在一起，所以，我一点儿都不怕死。

　　我们到底还是被救了，夏侯少爷带着我们回了青木居。
　　我知道，他们的心情很不好。
　　月上枝头的时候，我走出屋子，果然看见厉岩大哥坐在广场上发呆。
　　他的表情真的很冷，虽然他一直这么一副表情，可这一次我知道，他是冷到心里，冷到骨子里。
　　所以我要让他开心起来。
　　大哥，大哥，我要对大哥更加更加好，让大哥更加更加地喜欢我。
　　这一晚满天的萤火虫，是不是记下了我和大哥所有的故事呢？
　　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回来看青木居的萤火月光，可我不在乎。虽然不会有青木居这么美，但神州大地，总是同一轮月亮，总会有萤火虫的。但这世上，只有一个大哥，我一个人的大哥。
　　我这一生一世，都要陪着大哥的。

　　原来这一次离开青木居，是真的离开了。
　　大哥唯一陪我回来的一次，是师傅快要仙去的那一日。那天我们来去匆匆，教中事务实在太过繁忙，主上又刚刚将倩夫人接回覆天顶，我和大哥实在没有那么多时间和心思去花前月下。
　　主上原本是打算让大哥带我走的。
　　可我知道大哥不会同意的，他把他的同族看的太重，比他自己的性命还要重。我不会拦着他的，没关系的，只要和大哥在一起，不论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那时候总是想着，等覆天顶上的魔族人能够安稳地生活，我就和大哥一起离开，回青木居隐居生活。
　　然后一辈子都不会分开。

　　可终究只是奢望吧。
　　二十年，我用了二十年的时间去找可以将大哥从伏魔柱上解救下来的办法。
　　我与大哥相伴不过五六年的光阴，可他们却将我们分开整整二十年。
　　人这一生的时间不算长，能有几个二十年？
　　“阿萝。”
　　我等了二十年，终于听见大哥又叫了我的名字。
　　阿萝，阿萝。
　　我都快忘了呢。
　　世人都知道净天教的护法之一，擅于用毒蛊的毒影。可他们不知道，很多年之前，她曾经有过一个名字。
　　结萝。
　　一如青木居木屋上缠绕的蔓蔓藤萝，曾经那么无忧无虑地活过。

　　大哥想要救出主上，大哥不希望我伤害那个叫姜云凡的小子。
　　我都能做到。
　　唯一做不到的，大概就是我再也不能陪着大哥了吧。
　　峰龟的刺掠向姜云凡的那一瞬间，我的脑海里只有大哥对我的嘱托。
　　很痛，真的很痛。
　　我这一生从来没有这么痛过。
　　大概是要死了吧。
　　我用了四十多年，来这人间走了一遭。前一半的年岁，我是为了自己活着。而后一半，我是为了大哥活着。为大哥做什么，我都是愿意的。哪怕是死。
　　我知道，我的罪太重。我伤过很多人，欧阳家的，皇甫家的，还有许多曾经伤害过大哥的人。
　　但我绝对不会后悔。
　　为了大哥，我无怨无悔。
　　只可惜，再也没有办法，回去了呢。
　　好想和大哥一起，回到家乡的大树上，看月亮啊。
　　一起，看月亮。

　　人世间似乎一切都静止了。
　　蜀山封印神魔之井，四大世家只剩下残兵败将。可终究，不会再有死伤了。
　　真好，大哥不会再受伤了。
　　我回到了青木居，在苗疆长大的孩子，死后的魂魄都要回到家乡的。
　　大哥一直都在寻找主上生还的希望，我一直都知道，在大哥心里，主上是最重要的。以前我也因为这事儿对大哥生过很久的闷气。
　　直到后来我终于明白，大哥信奉的不是主上，不是那个曾经被我叫做姜小哥的人。
　　他信奉的，是魔族人的希望。
　　所以，我不会怪大哥不来找我的。
　　这才像我喜欢的，那个叫厉岩的猪头。

　　大哥每年都回来青木居。
　　家乡的人已经换了一批又一批，几乎没有人认识大哥了。
　　他总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坐在树顶的广场上，望着天上的月亮，伸手去抓漫天飞舞的萤火虫。
　　就像曾经那样。

　　“阿萝。”
　　“将来有空的时候，你想看，我陪你来。”

　　大哥，你看，我就在这里呢。
　　我们终于一起回家乡看月亮了呢。
　　大哥，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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