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遇到糖糖的時候，她一派悠閒。

小小的一隻狗，毛雜亂無章，看不出來是天生的顏色還是因為太髒。她慢慢走在小路的中間，見到車開過來也不讓開，當時的男友下車，她還懂得搖搖尾巴。身上穿著一件汙穢的小衣服，是人類嬰兒穿的，脖子上也有一個髒兮兮的項圈。因此我們判斷，這一定是有人養的家犬。＂主人一定很著急吧！＂我這樣想，但忘了當時要趕去哪裡，於是我們決定先把她帶回家，晚一點再帶去獸醫院檢查，掃描晶片。

記得當時Toffy在家裡，對於突然到來的小女生，發揮了里長伯的精神，對人家有著無限熱心和好奇。隔著紗門，糖糖在陽台，Toffy在裡面，兩隻狗對望互聞，或許兩個小朋友當時就有了協議吧！奠定了之後的相處關係，從那一刻開始，這兩隻狗密不可分，而本來以為只是短暫迷路的過客，糖糖卻成為我生命中最美妙的一件事。

本來一開始我沒有想再養寵物了，我已經有了養了八歲的貓Milky，和兩歲半的Toffy。Toffy因為聽不見，特別黏人和難教，照顧上需要很多耐心和時間，而我研究所的課業已經很忙。我本來打算如果掃不到晶片，就要製作走失告示，以幫她回家為主。但把糖糖送去獸醫院之後，卻傳來驚人的消息。獸醫師說，糖糖如我所料沒有植入晶片，我沒想到的是，她的肚子被切開，再用釘書針釘起來，嘴巴也被綁過，一圈都沒有毛。他要我考慮，是不是真的要幫糖糖找主人，因為回家不見得對她最好...

我還記得，醫師展示他拔出來的一個個釘書針，因為在她體內太久，都生鏽了。她髒兮兮的肚子上都是洞，小小的嘴巴上傷痕累累。我怒火中燒，什麼養了兩隻寵物已經很吃力，上課就要八小時絕對沒有時間照顧，甚至別人和我說兩隻犬就是＂哭＂不吉祥...通通拋在腦後。我當下就決定要把她留下來。

除了這些傷，糖糖做了基本的檢查，洗了藥浴和除蟲，疫苗也打過了。和剛剛撿到的時候不可同日而語，毛經過修剪，看到了兩顆圓滾滾的大眼睛，毛色大致是淡黃，夾雜一絲絲黑色和白色。醫師估計她是兩歲左右，因此我決定她是Toffy的妹妹，取了名字叫做糖糖。我把她帶回家，和當時毛還比肉多的Toffy一起拍了第一張照片，正式開始一人一貓兩狗的生活。

我不知道糖糖受到的苦，是不是原主人的對待，或是流浪的過程中被欺負？但我願意相信她曾有過好日子，而以後一定會更好。如果她的原主人知道，一定也能放心吧！

糖糖一開始問題就很多，她的皮膚有問題，屬於很油的性質。常常會過敏發癢，長出小小的顆粒，耳朵也常常發炎。因此我找遍各種醫生，後來甚至找到專治皮膚病的獸醫，也給她換吃低過敏的昂貴有機飼料。另外糖糖的心臟不好，腎也有問題。最令我擔心的是她有癲癇。第一次發病的時候，我剛好在看電視，糖糖趴在我腳邊。突然聽見她發出一聲非常淒烈的尖叫，好像被車子輾過的銳利。我低頭一看，她全身抽慉，側躺，口吐白沫，眼睛半閉眼球翻白，身下都是失禁的排泄物。我怎麼呼喚她，她都沒有反應。我馬上拿了一條乾淨毛巾，抄起她的小身體裹緊，揹起包包就往獸醫院衝。

我這輩子都沒有跑這麼快過。

到了醫院，糖糖已經有點意識，醫生還是為虛弱的她注射，檢查後和我說，或許是之前受過的對待，引發她的癲癇病因。這種病不會好，只能長期藥物控制。每次發病都最好有人能在身邊，帶她就醫。我當時很擔心，因為這次是剛好，下次發病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萬一我不在怎麼辦？不過我和糖糖都很幸運，從那次之後，這輩子她癲癇發病過無數次，有時是白天，有時是晚上，甚至是凌晨，每一次我都在。

除了這些，她的習慣也讓我頭痛。她雖然是家犬，卻完全不適應公寓。我猜想她之前應該是被拴在院子，因為她無法被關在室內，我一出門她就會狂叫。因此我出門總是要很久，在門口低聲安慰她，一步一步慢慢走遠去搭電梯。還好我當時的鄰居不多，感謝大家，都沒有認真的抱怨過。她也習慣在外面上廁所，卻不像一般的狗會忍耐到主人回來帶她出門，因此常忍無可忍，上在門的附近。為了讓她和Toffy一樣，在定點的報紙，想上廁所就上，我採用包圍式訓練法。先從大範圍開始，吃完飯就把她圍起來，她一乖乖上廁所就大聲誇獎她好聰明，然後立刻放她出來。漸漸地範圍越縮越小，她成功上在報紙上那天，我開心得亂揉她，她也翻過來露出肚皮。小小肚子上已經長出粉嫩的皮膚，疤痕幾乎看不見了。糖糖現在也已經習慣我住的地方，不再老是想著要出去。她可以接受在我出門的時候，和Toffy玩摔角打發時間。我每次回來，她都會在門口汪汪叫，帶著Toffy迎接我。這是我從未享受過的英雄式歡迎，以前我回家，都還要先去找渾然不覺，不知睡在哪裡的Toffy請安.....

事情到這樣，大概就安定了。糖糖的毛也長長，體重很快增加，當初撿到她時，她穿的衣服都穿不下了。我和獸醫判斷她應該是馬爾濟斯混西施，我常常幫她綁一個沖天炮的髮型，上面綁上蝴蝶結，現在已經和當時撿到的時候判若兩犬。糖糖非常聰明，沒有Toffy那麼堅持總是要躺在我身上，但她一定要在我身邊。Toffy是誰都好，糖糖就不行，她很友善會撒嬌，但對我是不同的。只有我可以在她吃飯的時候碰她的食物，我一大聲她就五體投地趴下，誠心的道歉，別人罵她，她只是原地不動，甚至轉身晃走。糖糖大病小病不斷，每次送她去住院，或只是剪毛，她一被放到籠子裡和我分開，就開始淒厲地尖叫，全醫院都聽得見。搞得每次分開，我都好像昭君出塞，一步三回頭。而Toffy，我只要站開三步，他就目無焦點，開始對護士小姐賣萌了。

我們去過很多地方，有一次一群朋友去海邊，糖糖曾經因為不想和我分開，在沙灘傘的陰影下狂哭，想要踩著滾燙的沙子來海裡找我。我只好租了一塊大浮板，讓不會游泳的她在上面參與，我和朋友們輪流看顧她。結果我去游泳的時候，糖糖因為看不見我，又開始叫。我在離她幾公尺的地方浮起來叫她，重複幾次之後，沒想到不會游泳的她居然一邊哭一邊跳進海裡，一陣亂划水往我這邊游來。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游泳，那天回家睡了一整天。

我們一人三寵過了很長的一段日子，我搬過幾次家，無論是大公寓，或是十坪的小地方，都緊緊把他們帶著。糖糖不僅變成我生活中重要的一部分，天然呆的Toffy更是依靠她很多。兩兄妹出門，Toffy總是狀況外，不知道怎麼和其他狗相處，也沒有方向感，都要跟在糖糖後面。雖然Toffy聽不見，犯了錯我還是會罵他，但只要大聲，糖糖就會對我叫，不讓我繼續。兩個人一起睡一起吃，也會假裝打架咬著玩。糖糖身材不敵哥哥，打架總是輸，一輸就翻過來四隻狂踢賴皮，Toffy只好站在一旁百般無奈。一放過她，她又跳起來一頭撞哥哥。Toffy從小愛玩玩具，糖糖沒有這個習慣，偶爾也會忍不住好奇，偷偷地咬起哥哥的小布偶，學他一樣左右亂甩。但總是一臉困惑，不知道這樣有什麼樂趣？然後就放棄了。

在這六年，糖糖生過很多次大病，看不同問題有不同專科醫師，還曾經因為焦蟲衰竭，需要緊急輸血，感謝我認識的與不認識的朋友，還有其他醫院救過糖糖的獸醫們，在凌晨牽著自己的大狗衝來獸醫院，陪著我等待驗血。獸醫師們都提醒過我，糖糖的本錢不好，可能無法活到十幾歲。但每次看著活潑的她，雖然因為年紀越來越大，體力有點退步，但無論如何都看不出來隨時會離開我。我甚至想，大不了就吃一輩子的藥好了，我就努力賺錢，沒事的。我當時真的以為，我們還有很長的好日子能一起過，還能互相陪伴很久。這種想法畢竟是太天真了。

2011年的春天，糖糖的身體狀況開始變壞。一開始是咳嗽，吃了藥稍微好轉，但一直無法完全好。一咳就像是要把心和肺都咳出來，我總是半夜起床，一直輕拍她到她緩和一點。到了夏天，她開始無法快跑，走路本來就不快，那時開始不穩。醫生說糖糖的心肺功能衰退，舌頭常常是紫色的，這是缺氧的表現，就要住在醫院的氧氣箱。但她因為無法和我分開，一關進氧氣箱就尖叫，一尖叫更缺氧。於是我常常要搬個板凳，坐在養氣箱旁邊陪她，有什麼事情就在狗籠旁邊處理，等她睡著再回家。我也遇到過其他的主人，有一位媽媽也是常常來陪自己的寶貝，我們會聊天，互相加油打氣。謝謝當時獸醫院的醫師，都很能明白主人的心情，讓我們在那裏陪伴。

到了夏天，糖糖開始癲癇復發，這是非常不好的徵兆。以她的身體狀況，根本無法負荷癲癇帶來的劇烈疼痛和摧殘。最後一次發作，我第一時間帶著她去醫院，醫師欲言又止，最後和我說，這幾天很危險。我還覺得不會的，糖糖會好的。我本來正打算買一個氧氣箱在家裡組裝，讓她即使要治療，也可以在家裡，有哥哥姐姐陪她。後來想想，我當時的性格也太可悲地樂天了吧！但也可能，我只是無法接受任何人告訴我，她有可能離開我罷了。

那天深夜，我才剛離開醫院沒多久，醫生打給我，說糖糖狀況危急，要我立刻趕到醫院。我換衣服叫了車，總共花了十分鐘，等我到了醫院，醫生不知所措，一臉愧疚。我還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急問＂糖糖呢？＂醫師一側身，我看到了躺在不銹鋼診療台上的，我的小女兒。

她的細瘦的前腳，因為多次進出醫院注射，綁了很多次點滴頭，已經剃毛了。她的眼睛半閉，身體側躺，我撲過去叫她，這才知道醫生為什麼不敢看我。我沒有責問糖糖怎麼沒有等我，只是一直想，一定是很痛苦吧！一定是她真的受不了了，所以才連最愛的媽媽都沒有辦法等待。醫師在旁邊一直和我道歉，我說不出話，只能一邊流淚一邊搖頭。抱著她，我坐在醫院的椅子上痛哭，以前只要我一傷心，就會靜靜挨著我的糖糖，現在我再怎麼難過，她都沒有回應了。我一點一點拆開她前腳的膠布，露出她青白的皮膚，上面有打針的瘀血。撫摸著糖糖的毛，我喃喃地和她說：

＂辛苦了，很累了吧！陪我走了六年。媽媽知道妳很努力了，這樣就好，可以了。謝謝妳，謝謝...＂

我打給前男友，和他說糖糖已經走了，畢竟當初是我們一起撿到的，我要盡告知的責任。不過我要已有女友的他不要過來，我自己可以處理。醫師替我連繫了火化的動物殯葬業者，要我先回去，早上再來。我像殭屍一樣，一個人流著淚慢慢走回家，躺在床上但睡不著。Toffy傻呼呼地，不知道妹妹再也不會回來了。

接下來的過程都是眼淚，我依照指示，守在火化的爐子旁邊，呼叫她的名字要她快跑。但之後仍然坐在旁邊，我想她總是跑得很慢，媽媽還是要在這裡陪她到最後。結束後，我把她放在一個漂亮的罐子裡。念完經，沿著海線，我們回到她熟悉的外公外婆家，把罐子埋在一顆很大的山茶花樹下。那棵樹就在我二樓房間的窗外，每年會開滿整樹的深粉紅色花朵，花有碗口大，會在風中徐徐搖曳。我想這是最適合她的地方，每次回家，我都會先去樹下和她說兩句話。

糖糖離開後，我曾多次夢見她。在夢中她總是活潑健康，有時蹦蹦跳跳，有時和我躺在床上，兩隻前腳牢牢夾著水果吃。有時是翻過來露出肚皮，四肢還在空中亂踢。大家都說夢見糖糖，表示她還不放心我。因為我太想她，導致她常常來看我；這樣對她不好，她不能放下，無法安心投胎去做人。因此我常在心裡對她說，媽媽很好，很努力工作，很認真生活，妳不要回頭看了，走吧！

但即使是這樣，我還是苦苦思念她，每一日。

糖糖的土司麵包窩，吃飯的碗，穿的衣服，狗牽繩我都捨不得收起來。火化前我剪了她一小撮毛，隨身攜帶。自從她走後，Toffy變得更黏人，我還能去做義工紓解悲傷，Toffy只能這樣來表現他不知道處理的寂寞。直到上禮拜，我還夢見她在我的房間。有人和我說，生前極度受到疼愛的寵物，如果緣份還沒盡，說不定之後投胎做人，可以來做主人的小孩。

糖糖，真的嗎？那樣就太好了。

不過媽媽可能還沒有那麼快結婚生小孩，要請妳耐心等我一下。天堂我雖然沒去過，但聽說是很好的地方，妳就先在那裡和其他小朋友玩，等到我準備好了，記得要趕快衝第一個！

那個時候，妳的病一定都已經好了，不會走幾步就氣喘吁吁，可以全速前進。這次一定要回來做媽媽的小孩，讓我們再相愛一次，很久很久。

跑呀！傻女兒，朝著媽媽的方向，快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