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之所以感觉这个小说比过去好,不是能力增长,而是以前小聪明太多。
这是上海作家夏商最新长篇小说《东岸纪事》的题记。因为感觉“先锋小说之路基本走到了头,想刻意去写扎实一点、迎难而上的小说。”,于是夏商用了近七年的时间,试图刻划出浦东开发之前市井的生活百态,反应时代洪流中的小人物命运。
在访谈中,夏商说:看过这部小说的人都有不错的评价,比如我有几天收到张小波的微博私信,他留言说,你这小说比较牛逼。我和小波之前不熟,他也比较孤傲,平时不太夸人。所以说,当你全力以赴去做一件事,和应付的、没有使用全部才华去做一件事,效果是不一样的。
文 /河西
“每个地方都要丰腴匀称才是一个美人”
“长篇小说就是靠细节支撑起来的,如果没有细节,只剩骨头,没有脂肪,就好比一个女人没有了风韵,就不美了。所以你必须用细节将故事撑满,《东岸纪事》就是不断撑满的过程。”
问:《东岸纪事》最早是什么时候动笔的?
答:大概2004年开始动笔,写之前特地去六里镇拍了一些照片,现在已经完全没有当年的痕迹了,浦东是上世纪80年代末开始开发的,到了2004年六里地区已经拆得差不多了。我对照着自己拍的这些照片,写关于乡村的记忆,慢慢地写了一些段落。中间做普洱茶生意,有些分心,前前后后写了近七年,去年上半年完成,然后在出版发表的过程中又作了一些修改。
问:《东岸纪事》读下来与你此前的作品比较起来,感觉高了不是一个台阶。
答:可能是写法比较扎实的原因吧,总体上有为老浦东立碑树传的感觉。先锋小说从技术上讲,很多时候是“画鬼”,而写实小说是“画人”,画鬼容易画人难。先锋小说有很多技法,它变化多端,但往往只是花拳绣腿,而写实非常难,最好的小说家都会迎难而上。
举个例子,最近我在修改的小长篇《标本师之恋》,这个小说我不太提起。好像是1998年《廊桥遗梦》走红的时候,《作家》杂志主编宗仁发约了十个作家,写十万字左右的中国式廊桥爱情小说。当时赶着出版,我花了不到一个月就写出了八万多字的《标本师之恋》。
这个故事是讲一个标本师的爱情,他的女友去世了,他和她最后蹈海殉情。第一人称“我”在海里拿到一叠日记本,日记本里是标本师追忆自己的爱情故事,“我”拿到日记本的时候,他们都去世了。
这本书有一个重大的问题要解决,就是大量的标本制作知识,但我当时完全是门外汉。直到最近准备重版此书,刚好我的朋友、《Elle man》记者赵岚采访了中国最牛逼的“标本唐”后人,在赵岚引见下,我去拜访了唐老师,唐老师给我讲解了一些制作标本的知识,推荐了相关图书和资料,我研读后,才知道标本原来是这样诞生的。
可当时我把不了解的东西全部虚化掉了,虽然故事也成立,但好的小说家不会逃避,而是会把细节全部写出来,在我看来,这是优秀小说家和二三流小说家的最大区别。你可以看到在《东岸纪事》里,我没有逃避任何细节,很多地方我都顶上去了,而先锋小说可以通过技巧避开,普通读者也看不出什么破绽。但写实小说,一拳就是一拳,必须拳拳到位,才能击中要害,否则很难击倒“小说”这个敌人,所以我写《东岸纪事》真的苦不堪言,过程中不断遭遇“制作标本”这样的问题。
让我悟到妙义的还是聚斯金德的《香水》,它对香水的描绘很详尽,让读者读完小说后还能了解很多香水知识,当然,如果把制作香水的过程抽掉,故事还是成立,但会单薄很多,因为它失去了活色生香的细节。
长篇小说就是靠细节支撑起来的,如果没有细节,只剩骨头,没有脂肪,就好比一个女人没有了风韵,就不美了。所以你必须用细节将故事撑满,《东岸纪事》就是不断撑满的过程。如果把长篇小说视作一个女人体的话,每个地方都要丰腴匀称才是一个美人。先锋小说会有形式感,而写实小说则是“笨活”,我想你说的“高”就在这方面,因为我没有避开难点,始终在迎难而上。
问:人物有没有原型,完全是虚构的么?
答:没有任何原型,真实的只有地名和历史事件,我把一些历史事件穿插在故事里面,比如上海甲肝大流行、陆家嘴轮渡踩人等等。但人物是假的,故事也是编的,只是有些零零碎碎的记忆,比如乔乔让我想起以前班里的一个女生,考取了大学,后来因故辍学了。
一个人物里可能会有很多人的影子。我后来写刀美香这条线,是因为做普洱茶生意的关系,了解了一些云南版纳的生态、地理、人文知识。另外我还有一个意图,想写一部群像小说,虽然里面的主要人物是乔乔和崴崴,但也不明显,因为刀美香形象也比较丰满。乔乔和刀美香是两个不同的女性,乔乔是土著,是老浦东人,而刀美香则是外来户,新浦东人,我所关注的是时代洪流中的小人物命运。
“小说家写到后来,拼的是‘拙’”
“对一部伟大的小说来讲,才气不是最重要的,甚至可能是有害的,反倒是笨拙的、像手艺人一样的写作才是真谛。”
问:《东岸纪事》在语言、人物刻画、技巧方面都很成熟,有没有特别找一些书来读?
答:我写一部新书前,一般不看其他作品,以免被干扰。《东岸纪事》是《乞儿流浪记》完稿后的一部长篇,当时就觉得我的先锋小说之路基本走到了头,想刻意去写扎实一点、迎难而上的小说。
这应该是一个水到渠成的过程,更早的时候大概也有这种能力,但因为偷懒等原因避开了。1997、1998那几年每年都会发不少中短篇,发表容易,影响也有限,决定干脆花几年时间去写个有意思的东西,没想到一写就写了六年多。
当然,开始写的时候就是有野心的,过去写作比较浮躁,发表太容易,对自己要求不高,反正写了就能发,约稿不断,有些杂志还为你留好版面等你。慢慢意识到,这样对小说创作是有害的,所以就去写这样一部大篇幅的长篇来挑战自己。现在回头看,花几年时间沉寂下来写作很值得。
看过这部小说的人都有不错的评价,比如我有几天收到张小波的微博私信,他留言说,你这小说比较牛逼。我和小波之前不熟,他也比较孤傲,平时不太夸人。所以说,当你全力以赴去做一件事,和应付的、没有使用全部才华去做一件事,效果是不一样的。
写完《东岸纪事》,最大的感触就是觉得小说是个笨活,小说家写到后来,拼的是“拙”,而不是小聪明。你之所以感觉这个小说比过去好,不是能力增长,而是以前小聪明太多。
很多作家都有这样一个问题,因为有才气,所以爱用小聪明。但是对一部伟大的小说来讲,才气不是最重要的,甚至可能是有害的,反倒是笨拙的、像手艺人一样的写作才是真谛。就好比打绒线,最难的是四平针,正反都要打,看似很平整,有点像写实主义,而棒针衫打起来很容易,却花里胡哨图案很多。写小说也是这么回事,《东岸纪事》娓娓道来,没有心急火燎,就这样平稳地叙述,看起来没什么,其实有很多奥妙在里面。
问:你说的写实,并不是我们传统意义上的现实主义吧。
答:因为我毕竟是先锋小说走过来的,和传统作家经过的文学训练不一样。所以《东岸纪事》整个小说看似结构四平八稳,但还是有很多变化,这就是多年文学训练的结果,包括对语言的控制,起承转合的把握,以及一些只能意会的文学观念。
我觉得真正的先锋小说家,是姿态的先锋,而不是文本的先锋。有些小说你一看就知道不是传统作家写出来的,他们肯定写不出来,因为没有经过文学的整体训练。
虽然从教育体制上来说我是野狐禅,但文学修养还是很完整的,无论是各种文学思潮还是创作手法都有研究,你看我的中短篇小说,各种流派都学过,每篇小说都不会白写,虽然不能保证写的都好,但都能给你带来进步和启发。
《东岸纪事》虽然骨架是一个时代的乡村记忆,但真正写的还是人,这才是文学最终要完成的使命。所以我们之前可能还是伪先锋派,关心的可能不是人,而是语言、文本、技术之类的东西,像孙甘露早期的小说,就完全是语言的自我繁殖,他更像是诗人而非小说家,小说家重要的还是叙事能力。当然从文本角度来说,孙有文学史价值。但从小说本身来说,严格意义上他不算小说家,而是诗人。你看跟我同辈的小说家像艾伟、毕飞宇、张旻、韩东的长篇,文本都越来越归于常态,但在写实的外套下还是能看出先锋的意识,包括文本、结构、语言的能力,都和传统作家迥然不同。
《东岸纪事》带给我的最大价值是,对挑战性的题材充满斗志,而过去往往绕开,往虚里写,现在黄书啊同性恋啊都不在话下。当你硬着头皮往敌人阵地冲,并不是想象中那么可怕。当然会有难度和阻力,会有枪林弹雨,但突破后的快感是很强烈的。另外文学观念也在创作中发生变化,空谈没有用,只有不断阅读和写作,才能慢慢接近文学的本质。从文本的角度来看,技术性的东西少了,看似退步了,其实是对文学的理解加深了,其实是以退为进。
问:你的这个比喻很有意思,写小说是往敌人阵地冲。
答:对,这个阵地一个是指专业知识,一个是指故事逻辑。比如《东岸纪事》里面关于风土人情的东西,要查很多资料,询问很多浦东乡亲,要去采风和考证,这些东西不能有穿帮。你可以看到,我很迷恋这种世事中的小知识,小说家有这样的义务,让读者读完一部小说之后,懂得一些额外的知识。另外一个是逻辑的阵地,现在很多小说家逻辑没学好,以至于情节不合理。你写小说,一开始搭个框架,等有了人物性格、情节的出路,故事自己会形成一条大道,有些人却非要走独木桥,以至于越看越别扭。小说的逻辑就是生活的逻辑,还原生活并不是那么简单。
“上海话的韵味还在”
“改成普通话里夹少量沪言,尽量用大家熟悉的词,比如“阿拉”;另外还造了一些上海话新词。”
问:《东岸纪事》是一口气写下来,还是反复修改后的产物?
答:第一年的时候三分之二就写完了,对话都是上海话,我拿给一些朋友看,觉得还是有障碍,比如“不是”写成“弗是”,后来就改掉了,改成普通话里夹少量沪言,尽量用大家熟悉的词,比如“阿拉”;另外还造了一些上海话新词,比如“面熟目生”,北方人也能看懂。最后小说的上海话韵味还在,外地读者的阅读障碍也较小。
另外,人物也做了调整,本来乔乔有个妹妹,我把她去掉了。乔乔去周浦的那条线是后来补出来的,本来中间有个空白。所以说,我写这个小说是迎难而上、攻克堡垒的过程。
乔乔不能生育离家出走后,第一稿写她那两年不知去哪里了,然后笔锋一转,直接写她回来以后的事情。后来我把这段空白的情节补足了,加上了她在周浦和瘸腿警察的故事,有一些淫乱、乱伦的情节。加上这些,就塑造了一个泼辣女性诞生的理由,包括后来她做生意很泼辣,第一次赴崴崴的约也很放得开,这些都是周浦这条线的铺垫。如果没有这些交代的话,就会显得突兀。
还有一些我觉得很妙的地方,比如关于上海方言的部分,就花了我不少笔墨,乔乔去乡下小饭店应聘的时候说上海市区话,马上被识破,人家不想雇用说市区话的服务员,乔乔马上意识到,改口说浦东土话,就被录用了,这段我觉得挺有意思。
确实是这样,浦东土话和上海市区话确实有个等级的问题,直到今天也还是这样,骨子里上海市区的居民还是有点歧视乡音很重的浦东人、青浦人、松江等郊县人。到了第二稿,把对话里的上海话改成普通话还是比较顺利的,但过程比较痛苦,中途不断地被生意上的各种事务打断,时间久了就会忘记线索,要往回翻去找一些线头。
问:你是说,写了三分之一的时候有意识地把上海话改回普通话了?
答:对,其实上海话的韵味还在,但对话的主体都用普通话了,毕竟不仅是写给上海人看的,南方小说家在语系方面一直比较吃亏。
问:比如杨显惠会在甘肃方言下面加注。
答:我觉得小说还是少加注比较好,总之北方语系比南方语系合算。
问:故事线索方面是怎么考虑的呢?
答:我觉得小说的脉络自有其神奇之处,小说本就存在,只不过作者把它找了回来,听起来很玄妙,但确实有它道理。小说最初的部分是作者在写,后面绝大部分是小说自身的逻辑在写,有很多故事写不下去了,作者觉得叙述不舒服,就是违反了小说的逻辑和规律。跟着小说的逻辑去写,人物和故事自然会鲜活起来。
(此为《南都周刊》专访,发表于2013年3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