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mour》——爱与死亡的双人舞

马小盐

有些影片令人不快，哈内克的《Amour》即是。人类的肉身是时间的果实，在生命的初春稚嫩，在苍茫的冬季衰败。相濡以沫的晚年生活，不是叶芝远在别处的深情泣诉“只有一个人爱你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老年之爱，需面对自身腐坏的躯体，即将陷入泥沼的日常生活，更要面对慢慢到来的死神之吻。

在一个几乎封闭的空间里，谱写一曲爱的暮歌，它缓慢而激烈，这是哈内克在影片《Amour》中所要做的事。爱比死更冷吗？不，恰恰相反，哈内克所要叙述的是爱比死更矛盾，更自由，更宽阔，更多元。爱，不仅仅是肉身的占有，生活的互相扶持，爱更是理解、尊重与自由。这自由甚至包括所爱之人有权利选择死亡的自由：自杀。汉语中生活这个词，是“生”与“活”的双人探戈，而非活着，简单的活着，纯器质性的活着。当疾病如塌陷的廊柱，击垮了存在的肉身，安妮想选择自杀：她不希望任何人看到罹患疾病的肉身赐给她晚年生活的耻辱。一位优雅一生以音乐艺术为食粮的老太太，不希望成为亲人的负累，更不希望人们看到她最后的丑陋，这些人甚至包括她的学生与女儿。她祈求乔治不要再送她去医院，她不想见到她女儿的丈夫，她坐在窗子下面聆听雨声，等待有力量时好攀窗而下，寻求了断。

影片中的两位主角在一起的时候，谈得不是朋友们的葬礼，便是彼此的童年生活。前者是慢慢迫近的死亡，后者是美好过往的记忆。每次乔治讲述童年旧事，安妮都在静静的倾听，即若在她完全丧失思维能力的时候，乔治的故事也会令她慢慢安宁下来。这些故事是两位老人暮年生活的滋养液，更是他们召唤出记忆中所蕴藏的凶猛生命力来击退死神的镇定剂。

窗口，是这个密闭空间中，除了门之外唯一的洞开。窗口是外界、解脱与渴求。窗口在影片中屡次以救赎的方式出现：半身瘫痪想要自杀的安妮疲惫的坐在窗子下，显然她努力爬窗，却力有不逮。一旦自杀，她便摆脱了这沉重肉身的牵绊。一只灰色的鸽子飞进窗口，而后乐符般在两位音乐教授的门厅处漫步。法语中，鸽子代表爱。鸽子第一次飞进来时，乔治将它轻轻嘘出窗外。之后不久，乔治便将呆在床上意识混乱时时喊痛的安妮窒息而死。当乔治将鸽子驱赶出那扇窗子的时候，他必然想到安妮坐在窗下的那个形象，那个打算在雨声中坠楼而下追逐死神的自杀者形象。给予鸽子以自由，是给爱者以自由。乔治将安妮窒息而死，不是谋杀，而是替丧失了自我意识与自杀能力的安妮完成最后的心愿：不去医院，不以丑陋的姿态面人以及安然静默的死去。在安妮死后，鸽子第二次飞了进来，乔治身手笨拙的捕获它，抚摸一番后又将它放走。在捕与放之间，是爱的占有与放弃。他给安妮写信：我们的公寓进来一只鸽子，已经是第二次，我把它逮住了，一点也不难……”即若他已经八十多岁，在她的面前往往像个孩子，他还要显一显他的男子气概，是的，逮住一只鸽子一点也不难，就如允诺她的事一点儿也不难。

影片中有一句台词，安妮对说乔治：“你有时候像一只怪兽，但很温柔。”这头温柔的怪兽，是她所驯服的怪兽，他懂得她。但，她亦懂他。她知道随着时间的流逝，这头已经年迈的怪兽会丧失耐心。乔治将安妮窒息而死，仅仅是替安妮自杀吗？他亦在自求解脱，他对她的照顾困顿、劳累、毫无意义。他举起枕头的刹那，全然没有捕捉鸽子时的笨拙，这是乔治恢复怪兽本性的刹那：粗野、凶猛、出手必得。

同样是老年生活题材，哈内克的《Amour》显然比许鞍华的《桃姐》高明的多。《桃姐》讲述的是一个好人终有好报的故事，《Amour》探讨的则是爱与死亡的双人舞。在密闭的公寓里，两位老人之间或谐调或互相为难的交流，既展示了人性美好的一面，又暴露了人性之幽暗。这是一部关于爱情的残酷史诗片，它逼近简单而真实的生活，让人类的暮年之爱一览无遗的展示在我们的面前。哈内克或许想说：暮年之爱是与死亡同舞的爱，它的一面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爱的桃花源，另一面则是肉身衰败互助无力的爱的荆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