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許驥

關於《一代宗師》，我看到的不是王家衛，而是功夫。這部電影絕對沒有很多人說的那麼爛，更不至於讓人睡著。實際上，我尚嫌電影太短了。

十分慶幸自己在看《一代宗師》之前，有機會去了趟佛山。瞭解到一些關於功夫－－尤其是詠春－－非常皮毛的知識，於是能和這部電影多少有些共鳴。

有些人說《一代宗師》裡的高手對決很假，太文藝了，只一招，就分出勝負，怎麼可能呢？但據我所知，真正的高手，真的就是只用一招，便知道勝負了。究竟要不要打到其中一方趴下為止，這完全取決於你要不要顧全（對方和自己）面子的問題。武林是最好的中國文化，高手比試，既要分出高下，又要讓雙方都保住面子，這才是個中妙處。電影中宮羽田和葉問的那場「交手」，尤其體現了這一點。真正的點到為止，最後「雙贏」：獲勝的一方，獲得喝彩；失敗的一方，獲得尊重－－只有小流氓打架，才不見棺材不落淚。

詠春是極為實用的功夫。據我所知，WG的時候，佛山的武術界，唯獨詠春遭受打壓。其他武術都可以練，但詠春不可練。官方給出的理由是，詠春乃是「近身格鬥」，壞份子要是練了，不利於治安。

但是，真正的習武之人從來都是不鼓勵輕易出手的。不知道你有沒有想過一個問題，被稱為「武術之鄉」的佛山，幾乎人人練武，在WG的WD中，豈非打得天翻地覆？可當地的拳師告訴我，真實的情況恰恰相反。大多數師傅，都明令禁止徒弟參加WD。所以，雖然廣州的WD之風盛行，卻基本上沒有蔓延到佛山。武術的精神乃是「止戈」－－阻止WD，而不是好勇鬥狠。

當然，江湖事江湖了。不主張主動出擊，並不意味著凡事忍氣吞聲，有仇不報的不是武林中人。所以，電影中的宮若梅，無論如何也要和馬三有個了解。而江湖險惡，也正是這樣。在江湖尚在的時候，功夫是習武之人一輩子的事。和馬三的命運相似，如果你的性格是那麼「外向」的，只要有一場比武你失利了，馬上就可以缺胳膊少腿，斷送下半生的武術生涯。這也就是為什麼丁連山這樣的世外高人，總要忍住不出手的原因－－獲得名聲容易，延續名聲難。

當然，新中國成立之後，其實早已不存在什麼武林了。佛山的拳師告訴我，一九四九年，拳師的命運多以悲劇收場。他們會莫名其妙地失蹤，有的能回來，有的就徹底不見了。能夠回來的那些，可以想象總是要做出一些「承諾」的。江湖是混幫派的，幫派就是地方勢力。他們的存在，要麼幫助統治（我們都知道國民黨和很多幫派的故事），要麼威脅統治，若要長治久安，最好的辦法就是先下手為強，剷除他們。所以，現在其實早就不存在什麼江湖和武林。

能夠活下來的拳師，都要學會夾著尾巴做人。有的甚至終身不再授拳，很多功夫也就隨著老拳師的逝世而消亡。電影中，宮若梅是自願讓宮家六十四手「斷根」的，而現實中，不知有多少拳是「被斷根」的。直到近一二十年，才有人花了很多精力、財力、物力，從民間把失傳的功夫重新挖掘整理出來。

《一代宗師》把詠春拍得美輪美奐。實際上，詠春也確實是種唯美的功夫。佛山的拳師告訴我，詠春在過去被稱為「富家拳」，只有有錢人才練得起。想要學詠春的人，要把師傅請到家裡去，關起門學。所以，不是每個人都有資格學詠春。若不是環境所逼，葉問想必也不會用那麼便宜的價格，在香港教拳，把詠春拳法傳授給平民大眾。今天的人應該慶幸，能夠這麼輕易就學到詠春。

最後，作為很多人眼中的「港燦」，我還是想落筆在香港。葉問、宮若梅、一線天、丁連山……他們落難香港的時代，宮若梅用一句精彩的台詞作了總結：「一眼看去，這不就是個武林嘛。」所有江湖中人、武林中人，在那個時代都匯聚香港。那真是最壞的時代，又是最好的時代。太平盛世無武林，武林因亂世而生，假亂世而盛。看完這部電影，我趁著夜色走在香港的街道上，車輛呼嘯而過，路人行色匆匆，各種立場的標語貼了一路，我不禁問自己：這不就是個武林嘛？

2013/1/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