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峰

　　 12月20日晚上9点，北京大雪，律师浦志强坐在办公室里，开始录制他最新的一个重庆劳教人员访谈视频。访谈对象是29岁的重庆青年黄成城，12月17日刚刚被提前解除劳教归来，他的撤销劳教决定书的编号是（2012）第77号。

　　 “这是我所知道的，最新的一个被撤销劳教人员”，浦志强说。

　　 当天下午，黄成城刚走进浦志强的办公室，便笑着对他说，“总算见到救命恩人了”，然后深鞠一躬。身高不足1米7的黄成城，在身高1米88、体重220斤的浦志强面前略显局促，浦志强淡定地说“岂敢，岂敢”。

　　 2011年4月18日，黄成城因煽动颠覆国家政权被劳教两年，距离期满还有3个月，黄成城就被解除了劳教。提前出来的原因不得而知，但11月6日，浦志强和黄成城的姐姐黄海燕，拍了一段访谈视频并放到了网上，这段视频是浦志强取名为重庆劳教档案的第三集，其中详细介绍了黄成城被劳教的原因和经过。

　　 浦志强让黄海燕做好心理准备，“哪怕黄成城两年的劳教期满，他也不一定能出来”。但一个多月后，黄成城却突然获得了自由。

　　 黄成城是今年重庆第77个被撤销劳教的人，据浦志强的统计，“戴月权是75号，田宏鸳是60号，任建宇59号，谢苏明41号，刘世银40号”。

　　 他们或者是浦志强的诉讼委托人，或者是其劳教档案的视频访谈对象，还有的仅仅是和浦志强取得了联系。他们被撤销劳教，“背后的原因都是因为我，但有关方面不会承认”，浦说。

　　 而这些档案中人的身上，都有着共同的标签：劳教。

　　 第一单

　　 浦志强的微博自称为“哈儿”。“哈儿”意为愣头青、傻瓜蛋，他说自己“懂政治、有技巧，法律稀里糊涂”。身高马大的浦志强自称“体制外大佬”，从他的言行中似乎可以看出，这是一个有英雄情结的人物。

　　 今年9月，在接受一本时尚杂志采访时，浦志强称，“我现在做的所有的事都是在力图实践言论和表达的自由，落实宪法35条、41条、47条规定的基本权利。包括今年我关注劳教制度，关注的也是跟表达自由有关的部分”。

　　 在此之前，他擅长代理名誉权、新闻侵权这一领域的案件，比如余秋雨告肖夏林案，比如《中国农民调查》案，他“认为自己至少能排入全国前五”。代理这些案件，“其实也是基于公民对于环境、人文、历史和现实的责任感，是基于表达所受到的压力”，浦说。

　　 在今年，浦志强代理了多起重庆劳教案，最早的一起是方洪案。

　　 2011年4月28日，重庆市政府劳动教养管理委员会作出决定，方洪“因为在腾讯网络散布谣言，扰乱社会治安秩序”，被劳动教养一年。

　　 劳教期满释放后，执拗的方洪马上寻求“翻案”，找到了浦志强律师。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这个事儿成了。2012年6月29日，重庆市第三中级法院当庭宣判，重庆市劳教委处罚方洪一年劳教的决定“事实不清、证据不足”，应予撤销。

　　 这被《南方人物周刊》的报道认为是搭了一趟政治便车。

　　 因劳教而拍的视频

　　 这个时候，湖南的唐慧事件将劳教制度推上了舆论的浪尖。因为自己的女儿被强迫卖淫，湖南永州人唐慧多次上访寻求公正，却被以“扰乱社会秩序”为由，被处以劳动教养1年6个月。

　　 唐慧事件打开了讨伐劳教制度的舆论大门，再加上浦志强的影响力，重庆劳教案开始揭露冰山一角。浦志强本就是媒体中的“明星”，他曾为媒体维权，他代理的案件，甚至他的行为举动，都是很多报道的中心。“我捧红过很多记者”，浦说。

　　 何三畏在此时有了拍摄视频的想法，他只是想记录下浦志强的工作。“最初的想法是，老浦做的事情，我要跟着走一遍”，何说。

　　 在这个夏天的重庆，浦志强花500块钱租了个面包车，拉了几位劳教分子的家属到处奔波，有任建宇老爸、女朋友，方洪，天气热得不得了，大个子的浦志强也猫在车里。何三畏看到这个场景，“觉得应该记录下来，谁看了都会感动的”。

　　 第一个拍摄对象是谢苏明，时间是2012年10月11日。

　　 谢苏明找到浦志强是在今年9月，当时，浦志强、何三畏和因转发打黑漫画被劳教两年的彭洪，在天涯社区做关于劳教的访谈。访谈过程中，浦志强接到了谢苏明的电话。“我说你要不要参加这个访谈，有什么问题可以公开，他说我考虑考虑”，浦志强回忆。

　　 谢苏明找到浦志强之前，“打听了我所有的信息，他是个很仔细的人”，浦说。但谢苏明胆小，“又想弄又不敢弄，我就烦了，对他说你对着视频讲，我也在视频里边”。

　　 谢苏明的故事同其他被劳教者一样，普通而又不普通。

　　 因为一个看不出任何具体指向的跟帖，他在劳教所度过了7个月。

　　 在开始录制时，谢苏明对浦志强说，我把我老婆电话留给你，如果说我因为视频采访这个事情，人不见了，你到时候一定要问一下我老婆。

　　 “谢苏明以前战战兢兢，甚至是扯着我的袖子”，浦志强说，“他看清形势后找到我们，现在谁都敢骂”。后来，谢苏明还参加了任建宇的庭审，“对我的庭审评价很高”。

　　 同样被劳教的还有大学毕业后在证券公司工作的田宏鸳，他买了重庆的经济适用房，但由于开发商的关系，迟迟不能交房，田宏鸳在QQ群里“吐槽”，被劳教一年半。

　　 “至少我现在把心里想说的话，不管他是怨或不怨，至少我把他说出来了”，面对浦志强的镜头，田宏鸳说。

　　 业余团队

　　 谢苏明是浦志强关于重庆劳教档案的第一个访谈对象。事实上，浦志强并不是第一次拍摄视频。《南都周刊》在今年9月报道，在2009年的一部纪录片里，浦早就露过脸，并且赢得了大量的粉丝。

　　 在那部于网络中流传的纪录片里，浦志强是个涉嫌抢戏的男二号，那部纪录片给不少网友留下了对律师浦志强的最初印象：高大威猛、追求正义，以及口才了得。但他坚持对《南都周刊》说，自己在这部纪录片之前就走红了。

　　 在重庆劳教档案中，浦志强充当了一个记者的角色，他的言语不多，是访谈中故事叙述的辅助者，间或插进一些提问。“在和谢苏明访谈时，我的发问很好，在提问的过程中还做了一些法律的解答”，浦说。

　　 这段视频是在重庆，浦志强和谢苏明斜坐在宾馆的床上，何三畏蹲在他们面前，拿自己的三星[微博]手机拍摄的。

　　 何三畏是所有视频的在场者，连浦志强也说，“三畏入戏了”。这个团队没有固定成员，何三畏先拍，后来谢苏明也加入了进来。“没有助手，在南京拍被劳教者刘世银时，是找我一个师兄的亲戚拍的，连水平都没找好，门框还是斜的”，何三畏说。

　　 最初的参与者还有重庆本地的一名大学老师，但跟拍了两次浦志强的工作后，没能继续下去。

　　 对谢苏明的访谈被命名为《一句跟帖引发的劳教案》，“事前没有准备，也不知道拍出来是个什么东西”，浦说。他和何三畏都是技术盲，他甚至连桌上那台存放视频的苹果电脑都用不灵光。但视频放到网上以后效果很好，一个知名的电视主持人跟他说，“你的视频出来后，简直让我们这些专业的没饭吃了”。

　　 效果好的一个原因是，这个业余拍摄小组的背后，有一个专业的后期团队，“凯迪论坛的视频团队是我的出口”，浦志强说。他们最早结识是因为浦志强访谈一个劳教所长的音频，凯迪团队将这段音频做了字幕和后期处理，放到了凯迪论坛上。

　　 视频的效果

　　 重庆劳教档案的效果还包括，它真的效果好。

　　 黄成城自从被劳教起就一直在起诉，去立案有十几次，但法院不受理，当浦志强访谈他姐姐的视频曝光后，黄成城竟然提前3个月出来了。

　　 今年10月22日，浦志强拍摄了重庆劳教档案的第二个人物刘世银，10月23日，他在网上发了一个新片预告，10月24日视频在网上面世的当天，刘世银的劳教决定就被撤销了。

　　 这似乎在佐证浦志强的视频起了作用，“重庆还是要顾及面子的”，何三畏说。“重庆公安对我很不开心，从不和我打照面”，浦志强告诉记者。但互不见面不代表没有交流。

　　 博弈还在背后进行，“这些视频辛辛苦苦做出来，有时候在网上放一天，有时候放几个小时，就被删掉了，然后像捉迷藏一样再发上去。参与的人想起来眼泪都往肚里流。”一名参与视频制作的人说。

　　 但这种伤感远不及那些视频中的主角被劳教时，所体验到的孤独与绝望来得凄凉。

　　 2009年10月28日，军工厂工人刘世银被重庆公安叫去协助调查。事后，他才知道是因为他几天前在天涯社区重庆版发了一个帖子，并跟了一个帖子。发的帖子题目叫《重庆打黑是不是要结束了》。他因此被劳教两年。

　　 在收到劳教决定书后，被劳教者在两个月内有权利申请行政复议，在三个月内可以提起行政诉讼。刘世银在进入劳教所的第二天见到了他的哥哥，第一件事就是让哥哥帮忙找律师。“有很多律师不愿意接这个事情。当时我记得重庆就律师代理劳教案有一个内部规定，要求不许做和慎重地做”，他说。

　　 行政复议不出意外地被驳回，刘世银随后提起了行政诉讼。“法院是最后底线，如果它都不说理，那谁来说理呢？”，他说。浦志强立刻在视频中问到，“你是什么时候意识到法院是最后的底线的？”

　　 但法院的最终决定是“判不了”，因为“案情重大复杂而终止审理”。

　　 刘世银还算执拗，谢苏明在申请行政复议被驳回后，就没有提起过行政诉讼。浦志强问他为什么？谢苏明回答，觉得当时那个氛围，起诉也没用，只会又费人力，又费金钱。他认为起诉“不是没有绝对把握，而是绝对没有把握”。

　　 2010年7月1日，谢苏明因为生病从劳教所出来，改为所外执行。他还要定期到派出所报道，“如果不去，会打电话问你在哪”，他说。劳教期满后，他扔掉这张电话卡，离开了重庆。

　　 在合法性存疑的劳教制度中，法律的威严并不完整。浦志强联系到一个被劳教两年的人，他在网上写了一篇文言文，批评当时重庆最大的人。在被劳教后，他起诉了劳教委，法院去劳教委开庭，但迟迟没有下判，期间公安人员和他商量，“你撤诉，我让你所外执行”。“这个人现在无锡打工”，浦志强说。

　　 专案

　　 被劳教者不止是单个的悲剧，亦有专案发生。

　　 2012年11月7日，浦志强在重庆的一间茶馆里，见到了四川外国语学院毕业的大学生杨玉涵，她的行政处罚决定书显示，她是2011年沙坪坝公安分局处罚的第一个人。她又是不幸中的万幸，没有被劳教，只是被刑事拘留3天。

　　 杨玉涵是重庆112专案中被处理的一员，这个专案起因于2011年11月2日一名叫胡勇的年轻人发了一个帖子，内容是在天涯社区重庆版“散布关于重庆电视台打造红色频道的帖子”，杨玉涵一个7个字的跟帖被认为是“借机恶意跟帖，扰乱了社会秩序”。

　　 在被拘留的3天里，杨玉涵得知“这个专案就是为了凑数”。“因为1月过后马上要到春节，好像王立军规定春节前要抓到多少人，要够数。

　　 在浦志强看来，杨玉涵算是“幸运者”，“因为你那7个字的帖子说得很重”，这个帖子直指某人是文革余孽。杨玉涵把这个说给看守所里同监室的人听，一个50多岁的大妈说，“天啊，你这个以前叫反革命，罪很重哦”。

　　 还有4个人因为共同发了一个帖子被劳教。2011年1月11日，梁平县一个建筑工地清扫渣土的老汉被一辆警车撞死，项目管理部的4个人王伟、杨坤、徐立峰和文利海在拍照取证后，第二天商量在网上发个贴。

　　 “这个帖子有两个错误：一是他们不知道肇事警察有没有喝酒，二是撞死的不是环卫工人”，浦志强说。结果，4人被以扰乱社会秩序处以劳教。浦志强说，4个人扰乱社会秩序的具体分工是，“一个人拍照，另一个人拟帖子，第三个人说你们发吧，于是第四个人点了一下鼠标”。

　　 12月20日，黄成城到北京见浦志强的当天，杨坤也给浦志强发来了自己的案件资料。“很多解除劳教者自己认为还有法律程序可走，但实际上没有了”，浦志强说，杨坤已过了起诉时限。“很多人都不敢及时起诉，觉得在王立军的时代也不可能”，他说。

　　 浦志强的视频记录中亦有群体性事件受害者。2011年3月，永川区北山中学女生谢雨宏失踪，遗体现身水库。公安认定为自杀，由于不断“炒作”此事，死者的干爹被劳教两年，养父母和提供死者线索者各劳教一年，向报社爆料者被劳教一年。

　　 今年12月份《南方周末》刊发的报道披露了此事内情。当时王立军知道此事后，给永川区公安局局长打电话，要求马上刑拘家属。这个局长没抓人，而是让家属和学校协商赔偿。王立军又要求劳教死者家属。这个局长没执行劳教的指示，很快，王立军把他免了，调到指挥中心当了9个月的普通民警。

　　 如今，浦志强常接到重获自由者的电话。12月20日深夜，北京的漫天大雪中，浦志强面对镜头，感慨万千。